长安城,丞相府邸深处,枢机阁。
炭盆发出噼啪轻响,宇文泰正与心腹谋士于谨推演着洛阳失陷、孝武帝元修西逃后的天下棋局。
地图上,高欢的势力如赤色潮水般淹没了关东,而关中之地,虽暂时喘息,却如履薄冰。
“高欢立元善见为帝,迁都邺城。其心如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名为臣子,实为权奸。”于谨的指尖划过黄河,眉头紧锁,“洛阳空悬,人心离散,正是我西魏凝聚人心、高举义旗之时。”他顿了顿,“然而,陛下仓皇入关,虽奉为正朔,但私德有亏,为高欢所乘,檄文已发,不堪入目。”
高欢的动作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檄文将孝武帝元修与三位堂姐妹的秽行,包括已死的元蒺藜和安德公主,渲染得淋漓尽致,斥其“败坏人伦,禽兽之行,天地不容”,更将平原公主元明月指为“妖姬惑主,国难之源”,而他高欢自己则是废昏立明,替天行道!
宇文泰的目光沉凝如铁。
孝武帝元修,这位他不得不迎奉的“正统天子”,其西逃途中的荒唐事早已不是秘密,带走了年轻貌美的平原公主元明月,抛弃堂姐妹安德公主和元蒺藜,致使元蒺藜羞愤自戕。
“陛下……终究是陛下。”宇文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他需要元修这面旗帜,却又不得不忍受这旗帜上的污点。
就在这时,阁门轻启。一股清寒之气涌入,冯翊长公主的身影无声出现。她依旧是那身素青道袍,仿佛未沾染半点尘世烟火,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于谨拱手作揖而立:“见过长公主!”
“免礼!”冯翊长公主清冽的声音响起,如同一泓冰泉:“夫君,高欢此檄,意在污名陛下,动摇我大魏根基。然而他所说的陛下私德之事,虽……不堪,却有一处大谬。”
宇文泰和于谨齐齐望向冯翊长公主。
“哦?何处谬误?”宇文泰眼中捕捉到了冯翊长公主话语中的关键。
冯翊长公主迎着宇文泰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罪,不在明月。”
“什么?”于谨脱口而出,难以置信。
冯翊长公主神色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元明月十五嫁侯民,夫死守寡,孙腾求娶不得,本欲再嫁封隆之,元修不许。明月入宫伴驾,非其所愿,乃身不由己。孝武强占堂妹,悖逆人伦,此乃孝武之罪,非明月之过。她不过是……乱世浮萍,帝王权欲下的玩物。高欢檄文,将祸国之罪归于妇人,无耻之尤!明月,亦是此等污浊惨事的……身不由己的祭品。”
冯翊长公主的话语平静,却将元明月从“妖姬祸水”的污名中剥离出来,还原为一个命运多舛、身不由己的悲剧女子,道尽了乱世红颜的凄凉无助。
“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明月无罪,过在怀璧。”宇文泰说后,沉默了。
宇文泰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过檐角。
暮色渐沉,远山如墨。
宇文泰抬手一指庭中根盘虬结的老槐树。“树木本是天生地养,却因有用,招来刀劈斧斫之祸。世人见其高大,以为栋梁;见其纹理,剖之为器。树木何曾有过选择?”
宇文泰转过身,继续说道:“这世间,越是明珠美玉,越难逃众口铄金。人若怀才,便如树中良材。”
宇文泰长叹一声:“今日一纸檄文,明日几句谤言,纵使清白如璧,也会被定义成污浊不堪的烂泥。一次不见效,那就两次,甚至三次四次无数次,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宇文泰并非不懂,只是政治考量常常压倒个人悲悯。元明月被当作替罪羔羊推上风口浪尖,却也是高欢洗净自己的高明之举。
“明月若在关中,无论生死,皆是高欢攻讦陛下、污蔑大魏的靶子。”冯翊长公主冷静地分析着,“明月活着,便是陛下秽行的‘铁证’,高欢可日日宣扬;倘若明月‘身死’,人死为大,高欢连一柔弱女子都不放过的恶行,天下皆知!檄文不攻自破!此乃化被动为主动之机。”
“假死?”于谨立刻明白了关键。
冯翊长公主的目光盯住宇文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夫君,此事,需你我二人同心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