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蛇一样钻进了模糊的听觉里……似乎是从窗子那边传来?
或许是身体被病痛彻底掏空,又或许是在这高热营造的虚妄安全感里,长久紧绷的警惕和防备,竟在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甚至没有感到丝毫惊惶,只是被动地感知着:自己似乎正坐在冰冷的榻边,目光茫然地投向那扇传来异响的窗格。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紧接着,窗棂竟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裹挟着寒夜霜气的冷风猛地灌入,精准地刺向我手腕上未愈的伤口,那股钻心的锐痛让我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在摇曳昏暗的光线下,我就这样近乎麻木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矫健的黑影,如同吹进来的冷风般,利落地翻越过窗台,悄无声息地落在我这死寂的房间里。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那人身上挟裹着未散的寒气与风尘仆仆的霜雪味道,瞬间冲淡了室内沉闷的药气。
昏黄的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我费力地眯起眼,试图在摇晃的光影中聚焦。当那轮廓逐渐清晰……
……又是燕徊。这人……对我的窗子究竟有什么执念?
跳跃的火苗勾勒出他略显凌乱的发梢边缘,染上了一层微弱的、毛茸茸的金边,竟莫名地在这虚幻的背景中,透出一点令人心安的、真实的轮廓感。
他显然没料到我还醒着坐在床边,身形微微一顿,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带着几分诧异脱口而出:“还没睡下?”
话音未落,他似乎觉得这问题在此刻显得多余,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嘲,“你们谢家这巡防……简直形同虚设。”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扫视了一圈昏暗的室内。
他的嘴唇在动,声音也清晰传入耳中,可我听着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棉絮,字句都蒙着一层含混不清的毛边,遥远而不真切。
凉风诱发了一阵难以遏制的剧烈咳嗽,肺腑都跟着抽痛。燕徊立刻回身,动作干脆地将那扇惹祸的窗子严密合拢,将刺骨的寒意隔绝在外。
“你……怎么来了?” 我勉强止住咳嗽,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
燕徊瞬间捕捉到了我的异常。他大步向我走来,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轻响。毫无预兆地,他忽然伸出带着室外寒气的手掌,飞快地覆上了我的额头——那略凉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皮肤,如同冰针扎入混沌,竟让我瞬间获得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清醒。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迅速收回手,脸上惯常的冷硬瞬间被一种凝重和担忧取代,“怎么患上了温病?”
“无碍……我没事。” 我本能地否认,声音很低。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担忧在他眼底只是一闪而过。他不再说话,转身快步走到案旁,借着微弱的烛光,似乎在翻找什么。片刻后,他拿着一小包东西和一条干净的细绢布走了回来。
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矮了下去——他直接在我脚边的地上蹲了下来。动作轻缓,带着谨慎。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我搭在膝上的手,开始解我双腕上缠绕着的、被体温和虚汗浸得有些松垮的白布。
手腕处传来束缚被剥离的轻微拉扯感,我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温热的手指稳稳地拉住。他的声音低沉:“别动。……怕是伤口溃疡了。”
冰冷的空气拂过裸露的伤口,带来短暂的刺痛。紧接着,一股清凉苦涩、带着新鲜草木气息的药味弥漫开来,挤占在了这小小的房间里。那草药显然是他带来的,碾碎的草叶间甚至还带着山野寒夜的冰冷气息。
“我只识得几味药,灵山正好见到,便顺手带给你。”我逐渐反应过来,他在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
他低垂着头,借着昏暗的光线,极其专注地将药泥敷在我的伤口上,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敷好药,他又取过那条干净的细绢布,一圈一圈,仔细地重新包扎起来,指腹偶尔蹭过我烫得惊人的皮肤。
“勤换药。” 他包扎完毕,依旧蹲在那里,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低声叮嘱了一句,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沉闷。
“好。” 我哑声应道,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发顶。他似乎许久不曾打理,墨黑的发丝长长了不少,柔顺地覆盖住耳廓和后颈,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他整个人冷硬的气质形成奇异的反差。
短暂的沉默在昏暗中弥漫。一个盘旋在心中、因高烧而显得格外沉重的问题,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我听闻,灵山那一船行失踪,是……所谓的‘交易处’么?”
燕徊包扎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承认:“是。”
“在灵山月港的那艘船里……”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们发现并救下了许多……被当成货物一样囚禁、准备运走的孩童和少女,甚至还有……一些更年幼、形容枯槁的男孩。” 他刻意省略了那些揪人的细节,但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寒冰。
“那他们……之后呢?” 我依旧低垂着眼,俯视着他,声音虚弱得发飘。
“……按他们自己的意愿。” 燕徊终于包扎好,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重新笼罩下来,“一部分……主动加入了断枷军中。”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一部分……被送到了我们……勉强能维持庇护的地方。还有一部分……” 他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那未尽的沉默之中,沉甸甸地压着无法言说的景象:是冬日街头角落里,谁也不信,谁也不靠,只是茫然地、日复一日地在冰冷的世间徘徊,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终结……
那沉默,比任何描述都更寒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