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快步上前,不待问安,温蘅已先一步问道:“泉叔,近来身体可好?阴雨天膝盖还疼吗?”
温泉鼻子一酸,忍不住拿袖子揩了揩眼角,哽咽道:“劳少主惦记,老奴一切都好。只是记挂少主在宫中无人照应,日夜忧心,不得展怀。”
温泉五十出头,个子瘦小,原来是温儒军中一名勤杂兵,跟在温儒身边打点日常起居。温儒见他做事细致妥帖,便在建府后,让他入府管事。他在府中近三十载,见证了温儒立功、成婚、得女、平乱的春风得意,也见证了温府接连失去男女主人,小主人被接进宫里的萧索凄清。
他看着温府走上鲜花着锦的顶峰,也看着它掉落门可罗雀的泥潭。
他还记得小主人被接走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他跟在镶金嵌玉的宫车旁跑了好久,也听着车里的小主人哭了好久。
车里的人,一开始还轻声哄着,后面便没了声音,任由9岁的孤女一路哭着进了宫门。
这幅场景,温泉每每想起都心疼不已,一直疼到了今天。
温蘅哭笑不得。
每次她回府温泉都这幅模样,好像自己不是从宫里,而是从牢里出来的。
“泉叔,我好着呢。您瞧,”她原地转了个圈,“我是不是长胖,又长高了?”
温泉擦干净眼泪,将温蘅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果然是呢,当年自己曾经抱在怀里,跟只小猫崽一样瘦弱的小主人,如今个子已经快赶上自己了。体格虽说不健壮,但也不似小时候一般风吹便倒。眉眼嘛,完全继承了当年夫人的倾国绝色,偏偏鼻翼嘴角又是将军的模子刻出来的,组合在一起,自有一股娇艳中带着刚毅的风采。
他勉强笑道:“亏他们有良心,没给你养瘦了。”
他的一双笑眼,落在温蘅眼里,陡然化作两个流血的黑窟窿,脸色也迅速灰败下去,如同尸体一般。
周围的人无一不是如此,不是目眦欲裂七孔流血,便是口吐白沫张嘴歪舌,皆是十分惨烈的死状。
她僵在原处,一时分不清自己所处何时何地。
“少主?您没事吧?”
温泉忧心忡忡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
她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嵌入掌心。鲜明的痛感让她的神识瞬间清明。
这不是上一世,他们都还没死。
温蘅暗暗提醒自己。
“没事,可能天热,着了暑气。”她边说边随手擦去额上的冷汗。
“哎呀,那不还和小时候一样嘛,一热就中暍,一冷就风寒。”温泉急得要跳脚,一面吩咐下人打伞的打伞,扇风的扇风,请大夫的请大夫,熬解暑汤的往厨房赶,一面忍不住埋怨道:“竹芝平常做事挺妥帖的,怎么今日别说解暑的丸剂,怎么连条帕子都没准备?”
眼珠子往周围一转,他便闭上了嘴。
今日跟在温蘅身边的,不是她的贴身侍女竹芝,而是一个神色冷峻的面生姑娘。
“泉叔,我想去祠堂上柱香。”
温泉回神,忙说:“都备下了,少主自去便可。”
给父母上香,是温蘅每次回府必做的事。每次进祠堂,所有人都不得近前,只在屋外远远守着,只为了能让她专心和父母说说话。
独自进了祠堂,正中前方是开国将军、武英殿大学士、一等肃国公爵、温家军主帅温儒和他妻子清河魏家长女、一等诰命夫人、初山学堂创始人魏士棠的神主。在他们身后,碑林如山,供奉的是温家中死于战场而又无人可祭的将士。
在这个祠堂里,温儒对温蘅说过,大禮的安定,百姓的乐业,还有温家的荣耀,都是建立在这些将士的鲜血之上。他们值得入祠堂,受温家后人的祭拜。有他们的庇佑,温家人才能好好活着。
温蘅上了三炷香,在蒲团上跪倒,庄重地叩头行礼,然后对着神主,悠悠说道:“爹,娘,女儿死过一回了。”
上一世,她年满十八即被赐婚太子。完婚三年后穆希驾崩,太子穆斌登基为新帝。新帝甫立,便大肆铲除异己。先是裁撤军队,十万温家军化整为零被并入其他军队,中层以上将官或贬或杀,温家军自此从青史上除名。后又清洗官场,魏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抄家,族人和门生或斩或黜,外祖父和舅舅一家死于流放途中,百年清流毁于一旦。
在此过程中,她与穆斌屡次发生激烈冲突,最后被赐了一杯毒酒,享年25岁。
但死后她没有去到地府,没有见到家人朋友,而是醒在了18岁,皇帝赐婚的前一天。
“爹,您说过,您和这些将士一样,都是孤儿,只是您的运气好一些。您早年起于草莽,有幸被招入先皇麾下,得以结交陛下,才有机会建功立业,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娘,您曾告诉我,女子的天地可以不囿于后宅后宫,哪怕身陷囹圄,心也可以是自由的。您还说,血缘和家世不该成为女子的枷锁,而应成为女子的助力。身为女子,凭一腔孤勇,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作为。
“上一世,我被困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预言和‘护国公主’的身份,没能活出自己,也没护住温家铁骑和魏家清流。这一世,我想换条路走。
“我想见见广阔天地,想一偿心中夙愿,想护住温魏两家,想看到亲人朋友人都平安喜乐,得以善终。
“爹,娘,女儿这一走,前路几何,心中茫茫,希望能借爹的运气和娘的勇气,蹚出一条活路来。望爹娘在天有灵,多多庇佑。”
话音未落,室内凭空起了一阵风,吹拂向神台。
香炉里的烟气随风抖了抖,随后凝成一股,笔直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