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也没有。”福斯特慢条斯理地说，“‘山岳III型’确实是最新型号，但它的测试报告，是由军部直属的‘装备测试司’完成的。而按照《帝国军用物资采购条例》补充条款第七项，单笔采购金额超过五千金币，或涉及新型号首次列装的装备，其测试报告必须由‘皇家魔法与工程研究院’进行独立复核，并出具‘技术适用性与性价评估报告’。”

他从旁边抽出一张空白的流程单，开始写：

“第一步，将亚瑟殿下的申请，连同附件，正式行文转呈‘皇家魔法与工程研究院’，请其就‘山岳III型’盔甲进行独立技术复核。预计用时：一个月。”

写完，他换了一支红笔，在旁边标注：“加急？否。优先级：常规。”

“第二步，”他继续写，“等研究院的报告回来。报告肯定会有一些‘建议’和‘疑问’。比如，会问‘为何不选用性价比更高的“壁垒II型”改进款？’，或者‘附魔方案中元素抗性的具体数值及测试条件需进一步明确’，又或者‘建议增加南方湿热环境下的耐久性测试’。然后，我们就将这些‘建议’和‘疑问’，整理成文，发还给军部装备司，请其‘补充说明’或‘提供进一步测试数据’。”

“预计用时？”林晓月问。

“看军部的效率。快则半个月，慢则……无限期。”福斯特在流程单上写下“流程2：等待军部回复。预计用时：15-∞天。”

“第三步，军部的回复来了，可能解决了部分问题，但会带来新的问题。或者，研究院对回复不满意，要求二次复核。这时候，我们可以召集一个‘跨部门技术协调会’，邀请军部、研究院、甚至第三魔导工坊的代表一起开会，就技术细节进行‘充分讨论’。会议可以开很多次，每次都有新议题，但永远无法达成‘最终一致’。”

他在流程单上画了个圈，写上“流程3：技术协调会循环。次数：≥3”。

“第四步，当技术问题看起来快要‘解决’时，可以转向‘预算合理性审核’。”福斯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申请金额一万二，但其中列支的‘人员训练费’‘后勤保障费’‘魔法晶石消耗补贴’等等，是否合理？有没有压缩空间？有没有更经济的替代方案？这需要‘预算审核司’介入。审核司那帮人，最擅长从鸡蛋里挑骨头，一份预算审上两三个月是常事。”

“流程4：预算审核。预计用时：2-3个月。”

“第五步，就算预算审核也过了，还有‘采购流程合规性审查’、‘供应商资质背调’、‘合同条款法律审核’、‘最终用款计划报批’……等等，至少七八个环节。每个环节都可以拖，都可以找点小问题打回去修改。”

福斯特在流程单上又添了几行，最后在纸的右下角，用红笔写下一个大大的、龙飞凤舞的“∞”（无限）符号。

“看，这就是‘无限审批流程’。”他将流程单递给林晓月，“一份申请，可以从这个司跑到那个司，从这个会开到那个会，在文山会海里打转，在程序迷宫里兜圈。每个环节都合法，每个拖延都有理，谁也不能说你故意刁难，但你就能让它……永远在‘处理中’。”

林晓月看着那张写满了“流程”“等待”“复核”“会议”的纸，仿佛看到了一架巨大、精密、缓慢但无可阻挡的官僚磨盘，任何被扔进去的东西，最终都会被磨成最细微的粉末，然后……消失在无尽的表格和印章之中。

“那如果……他们绕过你，或者施加压力呢？”她问。

“压力？”福斯特笑了，笑容里满是混迹官场四十年的老辣，“陛下巴不得有人帮他卡着那两位的军费。至于绕过老夫？帝国的钱，每一笔支出，最终都要老夫这个财政大臣签字用印。老夫不签字，他们连一个铜板都别想从国库支走。他们可以骂老夫，可以弹劾老夫，甚至可以找人替换老夫——但只要老夫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这流程，就得按老夫的规矩走。”

他靠回椅背，又捏了几颗爆米花。

“当然，这招不能常用，也不能对所有人都用。要用在关键处，用在那些你不想答应、但暂时又不能硬顶的事情上。用好了，它比任何魔法禁咒都管用。因为魔法禁咒消耗的是魔力，而它……”他指了指那张流程单，“消耗的是耐心、是时间、是所有人的……精力。而精力，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也最容易被耗尽的资源。”

林晓月沉默了很久。

她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懒散、实则将帝国财政命脉和官僚机器运转规则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什么叫做“权力的另一种形式”。

它不是刀剑的锋芒，不是魔法的炫光。

它是纸张的厚度，是印章的红色，是流程的繁琐，是会议上永远讨论不完的细节，是表格里永远填不完的数据。

它缓慢，笨重，令人昏昏欲睡。

但它无声无息，却能扼住最锋利的刀剑，冻结最狂暴的魔法，让最炽热的野心，在无尽的等待和扯皮中，慢慢冷却，化为乌有。

“我明白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不，你还不完全明白。”福斯特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洞察世事的微光，“这不仅仅是拖延。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那两位殿下——的态度：在这个帝国，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立刻做成。有些钱，不是你想要，就能立刻拿到。规矩就是规矩，流程就是流程。想要快？可以。拿出真正过硬的理由，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拿出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代价。”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暴露更多。他们的急迫，他们的软肋，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影子。”

林晓月心头一动。

其他影子？

是指……叶辰之前隐约察觉到的，那个在两位皇子背后若隐若现、同时向双方提供军火和魔物的第三方势力？

“您也感觉到了？”她试探着问。

“老夫只管钱。”福斯特重新拿起那本小说，遮住了半张脸，声音从书后含糊地传来，“但钱流到哪里，为什么流，流了多少……老夫总得知道。最近，有些钱的流向，有点意思。不在明面上，但痕迹抹得不够干净。像是……有只大老鼠，在帝国的仓库底下，偷偷打了条地道，两头吃。”

他翻过一页书。

“所以，让那两位殿下的军费申请，在流程里多转几圈。他们急了，那只大老鼠……说不定也会动一动。老鼠一动，就好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