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夜宴上司马炎借着“孝道”把贾充等人怼得哑口无言后,“晋公谦冲自守,重孝轻爵”的美名便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了朝野。然而,这出大戏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真正的重头戏——“劝进”,即将按照古老的剧本,一丝不苟地上演。只是,导演和主角司马炎,决心给这出沿袭了数百年的老戏,换上全新的内核。
第一次“劝进”,来得迅速而猛烈。以张华、卫瓘等一批迅速崛起的少壮派官员为首,联合了部分嗅觉灵敏、急于在新朝站稳脚跟的地方刺史,浩浩荡荡数百人,联名上书。奏章写得花团锦簇,从司马炎监国以来的文治武功,一直夸到日前体恤将士、惠泽百姓的仁德,最后图穷匕见——天命已改,民心所向,请晋公顺天应人,早正大位,以安社稷!
这奏章在常朝时被当众宣读,声音洪亮的礼官念得是抑扬顿挫,殿内不少官员听得是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从龙之功在向自己招手。
然而,端坐在上首的司马炎,眉头却越皱越紧。待礼官念完,满殿寂静,等待着他激动(至少是假装激动)的回应时,他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诸卿之心,孤已知之。”他声音沉痛,拿起那厚厚的奏章,掂了掂,仿佛掂量着其背后沉甸甸的期望与野心,“然,诸卿可知,就在昨日,司隶校尉报,河南郡因去罗秋汛,又有三县受灾,数千百姓流离失所,正在啃食树皮?”
他话锋这突兀的一转,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这跟劝进有什么关系?
“诸卿又可知,”司马炎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继续道,“据太医署统计,去罗寒冬,北地三州因冻饿而死的百姓,竟有数百之众?而就在这洛阳城内,东西两市之外,仍有乞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的声音逐渐高昂,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焦灼与自责:“百姓尚在饥寒交迫之中,黎民犹在水深火热之内!孤,受先帝托付,监国理政,未能使天下仓廪实、府库充,已是失职!如今有何面目,有何功德,敢窥伺神器,妄谈天命?!”
他猛地将那份劝进表章掷于御案之下,虽未动怒,但那姿态已表明了一切。“此议,荒谬!绝不可行!”
第一次劝进,被严词拒绝。
但司马炎并未就此罢休。他紧接着颁布了登基为帝(如果真有那一天)前的第一道重要诏书——《恤灾安民诏》。诏书中详细列举了各地亟待解决的民生问题,命令相关州郡开仓放粮,减免赋税,并由朝廷拨付专款,用于修筑河堤,安置流民。他甚至要求,将这道诏书与他的“拒辞理由”一同明发天下,让各郡县官吏和百姓周知。
一时间,天下哗然。拒绝当皇帝的理由,竟然是“百姓还在受苦,我没脸当”?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闻!但就是这“奇闻”,却让无数挣扎在底层的庶民和那些尚有良知的士人,听得热泪盈眶。
第二次劝进,在一个月后如期而至。这次规模更大,连一些原本中立的清流名士,以及部分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辈也加入了进来。劝进表写得更加恳切,引经据典,论证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以及司马炎乃是“天命所归”的必然性。
这一次,司马炎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一些。他没有立刻驳斥,而是在朝会上,让几位重臣畅所欲言。
羊祜出列,沉稳道:“晋公,天下思定久矣。非为晋公一人之荣辱,实为江山社稷之稳固,亿兆黎民之期盼啊!”
杜预则从法理角度补充:“魏室气数已尽,此乃公论。晋公承续天命,正可一扫前朝积弊,开创太平新政。”
就连一向谨慎的齐王司马攸也表示:“兄长若能早登大宝,号令天下,则政令畅通,更能有效统筹资源,解民倒悬。”
听着这些或真诚或演技在线的劝进,司马炎面露挣扎与感动的复杂神色,沉默了许久。就在众人以为有戏之时,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疲惫:
“诸君……唉,诸君所言,皆是为国为民之公心,孤岂能不知?岂能不感念?”他揉了揉眉心,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然,孤每夜独坐,扪心自问,德,真的足以配位吗?才,真的足以安邦吗?”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目光扫过众人:“登基称帝,非是坐上那个位置那么简单。那意味着对天下苍生负有无限的责任!意味着要用这双肩膀,扛起九州万方的生计安危及!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先帝托付,有负诸君期望,更有负天下万民之仰望!”
他再次拒绝,理由从“民生疾苦”升级为了“德才不配,责任太重”。
紧接着,第二道诏书《求言励治诏》颁布。司马炎深刻“反省”自身不足,下令广开言路,无论是朝臣还是布衣,皆可上书言事,指陈时政得失,推荐治国良才。同时,他宣布将原本计划用于筹备登基大典的部分费用,转而用于在各州郡兴办“劝农学堂”,聘请老农和工匠,向百姓无偿传授先进的耕作技术和手工业技能。
这道诏书再次收获了如潮的好评。司马炎“谦恭纳谏”、“重视实务”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劝进,几乎成了全天下的一场狂欢。从边疆守将到内地县令,从太学博士到乡野耆老,劝进的表章如同雪片般飞向洛阳,堆满了尚书台的案头。舆论已经完全被引导至“晋公不登基,则天下不安,万民失望”的境地。
这一次,司马炎没有在朝会上表态。他选择了在洛阳南郊,举行一场公开的祭祀仪式,祭告天地与司马氏宗庙。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他身着祭服,向上天和祖宗“坦白”了自己的惶恐与无能,再次陈述了自己德才不足以担当大任的“事实”,并祈求上天和祖宗保佑晋国,赐福万民,至于帝位,他“实不敢僭越”。
这场表演,将谦恭和孝道演绎到了极致。
祭祀结束后,他颁布了第三道,也是最重磅的一道诏书——《泰始惠民令》。在这道诏书中,他宣布,鉴于天下未完全安定,民生依旧艰难,在他“被迫”思考是否接受天命的这段时间里,他决定为天下人做点实事:永久性减免全国当年田赋的三成!同时,宣布大赦天下(十恶不赦者除外),并再次拨出内库巨资,在全国范围内增建“济慈堂”和“劝农学堂”。
消息传出,民间彻底沸腾了!谁当皇帝,对普通百姓来说或许很遥远,但减免赋税、免费看病、学习技术,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一时间,从塞北到江南,“晋公仁德”、“愿晋公早登帝位”的呼声真正成了发自肺腑的民意。
皇宫内,司马炎听着张华汇报着民间如火如荼的反应,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茂先,你看,这‘三辞三让’的古礼,用好了,不就是最好的‘政绩广告’和‘民心工程’吗?”他轻啜一口清茶,语气悠然,“我们可是严格按照古礼来的,一步都没错。只不过,顺便办了点实事而已。”
张华心悦诚服地躬身:“陛下……呃,晋公圣明。经此三次,天下皆知,晋公之位,非为篡夺,实乃天命民心之所归。且这根基,是打在实实在在的仁政之上的,坚不可摧。”
司马炎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天空。
“戏,演得差不多了。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他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是时候,给这出大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