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五年七月的洛阳城,暑热如蒸。
但白马寺译经院里,却另有一番清凉世界。这是寺内最僻静的一处院落,青砖铺地,古柏参天,屋檐下挂着的铜铃偶尔被风吹动,发出清越的声响。正堂内,数十盏油灯昼夜不熄,将满墙经卷照得泛着温暖的黄光。
时值黄昏,礼部主客郎中郑沅踏进院门时,正听见堂内传来抑扬顿挫的诵经声——那是梵语,音节奇异,仿佛带着天竺平原的风沙与恒河的水汽。
他停下脚步,静静听着。三日前,礼部尚书交给他一项新差事:协助译经院统筹今秋的佛经翻译与刊印事宜。这原不是主客郎中的本职,但因涉及与天竺僧人的往来,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是《金刚经》。”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沅回头,见一位老僧含笑而立。这僧人身穿杏黄袈裟,面容清癯,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一看便知有天竺血统。但他说着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带着些许凉州口音。
“大师是……”
“贫僧鸠摩罗什,凉州人士。”老僧合十行礼,“家父天竺人,家母龟兹人,贫僧生于龟兹,长于凉州,游学天竺十二年,开元元年奉诏来洛阳译经。”
郑沅连忙还礼:“久仰大师之名!下官礼部主客郎中郑沅,奉旨前来。”
“郑郎中请。”鸠摩罗什引他入内。
正堂宽敞,三面墙皆是顶天立地的木架,上面整齐码放着经卷。有些是贝叶经,用铁笔刻在天竺贝多罗树叶上;有些是羊皮卷,来自西域;更多的是晋朝产的麻纸卷轴,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汉字。
堂中央摆着七张长案,每张案后都坐着人——三名天竺僧人,四名晋朝学者。案上堆着经卷、稿纸、笔墨,还有几本厚厚的《梵汉字典》。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书写动作轻轻摇曳。
“这是今日在译《维摩诘经》。”鸠摩罗什轻声解释,“左首那位是天竺那烂陀寺的僧伽跋陀罗大师,中间是我,右首是长安大庄严寺的慧远法师。其余几位是协助的学者。”
郑沅注意到一个细节:每位天竺僧人身旁都坐着一位晋朝学者,每位晋朝学者身旁也坐着一位天竺僧人。他们时而低声讨论,时而提笔书写,时而翻阅字典。
“这是‘双人合译’之法。”鸠摩罗什看出他的疑惑,“天竺僧人口述梵文经义,晋朝学者记录并润色为汉文;晋朝学者诵读汉文译文,天竺僧人对照梵文核验是否达意。如此往复,直至文义准确、文字通达。”
正说着,那位叫僧伽跋陀罗的天竺老僧抬起头,用生硬的汉语说:“此处……‘般若波罗蜜多’,汉文何解?”
他对面的晋朝学者沉吟道:“按旧译是‘智慧到彼岸’。但慧远法师以为,‘智慧’二字不足以尽‘般若’之义,‘到彼岸’也过于直白。不如译作‘究竟智慧’或‘无上智度’?”
慧远法师年约五十,是晋朝有名的高僧,此时捻须沉思片刻:“‘般若’非寻常智慧,乃洞见实相之智;‘波罗蜜多’非简单到彼岸,乃圆满成就之意。贫僧以为,可试译作‘智度圆满’。”
鸠摩罗什点头:“善。但需加注说明:‘般若’谓诸法实相之智,‘波罗蜜多’谓离一切执着、达涅盘彼岸。”他转向一旁的书吏,“记下:正文用‘智度圆满’,脚注详释其义。”
书吏运笔如飞。郑沅看得入神,他从未想过,译经竟是如此精微细致的事,一字一词都要反复推敲。
鸠摩罗什引他到偏室用茶。室内简朴,只有一张竹榻、两个蒲团、一张矮几。茶是寺院自种的薄荷茶,清凉解暑。
“大师来晋朝几年了?”郑沅问。
“四年又七个月。”鸠摩罗什微笑,“开元元年春,凉州刺史荐我入京。那时译经院初设,只有三人。如今你看——”他指了指正堂,“有译师十二人,助译学士二十四人,书吏、校勘、抄写共百余人。去岁译出经论四十三部,今岁计划译五十五部。”
“朝廷为何如此重视译经?”郑沅问出心中疑惑。他知道皇帝重儒术,也容佛道,但这样大规模、系统性地翻译佛经,似乎超出寻常的宗教需求。
鸠摩罗什为他斟茶,缓缓道:“郑郎中可知,佛教传入中土已三百年,然经典多为零散翻译,且各家译本不一,甚至同一部经有数个译本,文义相左。信徒无所适从,学者争论不休。”他顿了顿,“陛下曾言:‘教义不明,则信仰不纯;经典不一,则法门杂乱。’系统译经,是为正本清源。”
“那为何还要将儒家经典译为胡语?”
“这正是陛下高明之处。”鸠摩罗什眼中露出钦佩之色,“佛经译成汉文,是让佛法适应晋土;儒家经典译为胡语,是让圣贤之道广传四方。一来一往,才是真正的文化交流。”
正说着,慧远法师捧着几卷稿纸进来:“罗什师,这是《论语》前三章的胡语试译,请您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