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的夏日,仿佛是被长江水和群山峻岭蒸煮过一般,湿热难当。但在益州治所成都附近的江畔,以及沿江的多个大型船坞里,这份湿热却被一股更加灼热、几乎要冲天而起的人间气象彻底压倒。
那是由数万工匠、军士、民夫挥洒的汗水,无数斧凿锤锯的敲击,以及木材被切割、组装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共同交织而成的——战争前奏。
龙骧将军、海龙军(巴蜀方向)统帅王濬,正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横流,肌肉虬结,如同江边一块饱经风浪的礁石。他站在一处最高的船台上,双手叉腰,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绵延十余里的造船工地。
这里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初见者心神震撼。
长江及其支流的岸边,如同雨后丛林般,矗立起数以百计的巨大船体骨架。那些粗大的龙骨和肋材,大多是用整根的巨大楠木或杉木制成,散发着新木特有的光泽和气息。工匠们如同蚂蚁般附着在骨架上,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将一块块厚实的船板铆接、嵌合上去。
而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几十艘已经初具雏形的庞然大物——楼船。
这些被陛下司马炎在诏书中戏称为“王濬楼”的巨舰,其规模远超这个时代任何已知的战船。船体长足有百余步,甲板之上,赫然矗立着三层,甚至四层的木制楼阁!楼体四周开设窗棂,用于弓弩射击,顶部平台宽阔,可以安置大型的投石机(配重式投石机的简化版,由司马炎提出构想,工匠们反复试验而成)和床弩。船首包裹着坚固的铁皮,形如怪兽,充满了压迫感。
“快!再快些!江东的孙皓可不会等我们慢慢造完船再开战!”王濬的嗓门比敲打木材的声音还要响亮,在嘈杂的工地上依然清晰可闻,“木料!那边的木料供应不能断!告诉伐木营,再往山里走三十里,也要把合用的巨木给老子弄来!”
一名负责后勤的文官擦着汗,小跑过来,面带难色:“将军,府库的钱帛……消耗甚巨,巴蜀多年的积蓄,眼看就要见底了。而且,如此巨木,运输艰难,民夫已多有怨言……”
王濬眼睛一瞪,如同铜铃:“钱帛?陛下说了,砸锅卖铁也要造!不够就去向陛下要,就说我王濬说的,灭吴之后,十倍奉还!民夫怨言?加饷!告诉他们,这是在为天下一统出力,事成之后,皆有封赏!若还有人敢怠工……”他冷哼一声,拍了拍腰间佩剑的剑柄,意思不言自明。
文官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言,赶紧跑开去筹措了。
王濬又大步走向一群正在给船体刷桐油和漆料的工匠。他俯身抓起一把锯末和桐油混合的填料,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
“这填料不行!要多加些麻絮,桐油也要用最稠的!这是战船,要下水跟吴人的箭矢火船搏命的!不是给你们糊弄事的画舫!”他随手将那团填料扔回桶里,溅起一片油花,“若是将来哪条船因为你们偷工减料漏水沉了,老子先把你们塞进漏眼里!”
工匠们噤若寒蝉,连连称是,手下动作更加卖力起来。
王濬的严苛是出了名的,但他也并非一味强横。他深知技术的重要性。司马炎从洛阳派来的,那些据说得到陛下“亲自指点”的工匠头领,在这里受到了极高的礼遇。
“老何,这水密隔舱,关键就在于密封!你带人再检查一遍,每个隔舱的板壁接缝,必须万无一失!”王濬对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工匠头领说道。
老何点了点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回道:“将军放心,陛下教的这法子,妙得很。就算船底破个洞,也只淹一舱,船照样能开能打。咱们试过好几次了,稳当!”
王濬满意地拍了拍老何的肩膀,又转向另一处正在组装大型轮式船舵的场地。传统的尾舵操作费力,转向不灵,而陛下提出的这“轮式舵”构想,通过滑轮和绞盘传动,能让如此巨舰的转向灵活度提升数倍。
“好!这东西好!”王濬看着那巨大的舵轮,眼中放光,“装上它,老子的楼船在江里,就能像江豚一样灵活!看吴国那些小船还怎么围过来!”
除了这些“高科技”,王濬在管理上也展现了惊人的效率。他将整个造船工程分为数个工段,各段有专人负责,进度每日上报。他还设立了奖惩制度,工期提前、质量优良者,重赏;延误、出错者,重罚。整个造船基地,就像一部精密而狂暴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轰鸣运转。
造好的楼船并未立刻下水,而是在江边排列成行,进行进一步的舾装。士兵们扛着巨大的弩机,喊着号子将其固定在发射位上;工匠们在楼船外侧覆盖浸过泥浆的生牛皮,以防火攻;粮草、箭矢、石弹被源源不断地运上船舱……
这些连绵不绝的巨舰,沿着江岸排开,帆樯如林,旌旗招展,投下的阴影几乎遮蔽了半条江面。那森然的景象,不仅让本地的蜀民惊叹,更让偶尔路过、或奉命前来查探的吴国细作胆寒。
消息,如同顺着江水一般,不可避免地流向了江东。
建业城中,吴主孙皓自然也收到了这些令人不安的汇报。
“启禀陛下,晋将王濬在巴蜀大造楼船,其船……其船高如山峦,连绵江岸数十里,日夜赶工,声势骇人……”探子伏在地上,声音带着颤抖。
孙皓暴虐的性格让他不愿相信,或者说不愿面对:“胡说八道!哪来如山之船?定是晋人虚张声势,惑乱人心!给朕查,再查!”
然而,更多的消息接踵而至,细节越来越丰富,描述越来越具体。那“王濬楼”的阴影,开始如同实质般,笼罩在江东文武的心头。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心理压力,正在长江上游凝聚,仿佛随时会化作毁灭的洪流,倾泻而下。
王濬站在最新一艘下水的楼船船头,感受着脚下巨物随波起伏的沉稳力量。他遥望东方,嘴角咧开一个带着杀气的笑容。
“孙皓小儿,听见了吗?这是老子给你敲的丧钟!等着吧,等老子领着这些‘楼’顺江而下,就是你这吴国末日到了!”
江风猎猎,吹动他散乱的头发和浓密的胡须,也吹动了身后那一片望不到边的、即将改变历史走向的庞大舰队。战争的齿轮,在巴蜀的青山绿水间,已经铿锵作响,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