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五年的春天,洛阳城似乎比往年更加躁动。这种躁动并非来自市井的喧嚣,而是源于太学门前那张刚刚张贴出来的、盖着尚书台大印的皇皇告示,以及随之像雪花般飞向各州郡的诏令。
告示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头戴进贤冠的太学生,有衣着简朴的寒门士子,有好奇的商贾,甚至还有驻足观望的平民百姓。人人伸长了脖子,争相阅读着那足以震动天下士林的新政内容。
“诏曰:为广纳贤才,裨补阙漏,特设‘明经’、‘明法’、‘明算’三科,以为常例。另设‘才识兼茂’、‘军谋宏远’等制科,以待非常之才。天下士子,无论州郡荐举,或自身怀才,皆可于州郡报名,经初核后,赴京参与大考。择优录用,量才授官……”
“不论州郡荐举,或自身怀才,皆可报名!”
“择优录用,量才授官!”
这几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除了以往由各地中正官考察评议、根据家世门第定品级的“九品中正制”和官员举荐之外,又多了一条通往仕途的道路!一扇理论上向所有读书人敞开的大门!尤其是那句“自身怀才,皆可报名”,更是让无数家境贫寒、无人引荐的寒门士子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曙光!
“这……这岂不是要变天了?”一个年老的中下级官员捻着胡须,喃喃自语,眼神复杂。
“妙啊!陛下圣明!”一个布衣士子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要手舞足蹈,“吾辈寒窗十载,终有出头之日矣!”
然而,与寒门士子的欢欣鼓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许多高门士族出身的官员和子弟那紧锁的眉头和阴沉的脸色。
“胡闹!选官取士,何等庄重之事!岂能如市井贩履,任由人报名参试?家世、品行、清誉何在?”一位出身颍川荀氏的老臣在朝会散后,忍不住对同僚抱怨。
“正是!长此以往,只怕泥沙俱下,让些只知死读经书、不通实务,甚或钻营取巧之辈混入朝堂,玷污清流!”另一位太原王氏的官员附和道,语气中充满了优越感和担忧。
这股反对的暗流,在朝堂上下、士族圈子里悄然涌动。他们不敢直接否定皇帝的决策,却在各种场合强调“家世门第乃品评人物之基础”,“清议之风不可废”,试图给这新生的科举制度套上枷锁,或者至少将其影响力限制在最低程度。
面对这些议论和阻力,司马炎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他在一次专门讨论此事的御前会议上,对张华、杜预等支持改革的大臣,以及那些面露难色的士族代表,明确表态:
“朕取士,首重其才,次观其行,末才论其门第!以往中正之制,虽有其长,然日久弊生,多为门阀所垄断,寒门才俊报效无门,此非朝廷之福,亦非天下士子之愿!如今设科取士,正在于补其不足,广开才路!至于尔等所忧之品行,考试之中,自有策论可观其心志,授官之后,更有考功课吏法可核其政绩!何忧之有?”
他目光扫过那些还想争辩的士族官员,语气转冷:“莫非,在诸卿眼中,唯有高门子弟方有才德,寒门出身便注定不堪大用吗?”
这话分量极重,无人敢应。皇帝这是把“压制寒门”的帽子直接扣了下来,谁接谁倒霉。
在皇帝的强力推动下,第一次科举考试,就在这种期待、兴奋、质疑与反对交织的复杂氛围中,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各州郡设立了临时的报名点,由皇帝信任的干吏负责初步审核(主要核查身份、籍贯,并无权决定是否具备考试资格,只要身家清白,无犯罪记录,理论上皆可报名)。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帝国的各个角落。山林茅屋中,有寒门士子闻讯泣涕,夜不能寐,翻出所有藏书拼命研读;繁华州郡里,也有士族子弟在家族的督促下,一边不屑地抱怨着“与寒素同场较技”,一边又不得不开始关注考试可能涉及的内容。
洛阳城内,一时间客栈爆满,酒肆茶楼里,随处可见操着各地口音的士子们高谈阔论,或切磋经义,或辩论时政,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与跃跃欲试的躁动。
这一日,司马炎微服路过太学附近,看到那人头攒动、士子云集的景象,对随行的太子司马柬笑道:“柬儿,你看这景象,像什么?”
司马柬想了想,答道:“回父皇,儿臣觉得,像是春来冰消,百川汇流,虽泥沙俱下,却生机勃勃。”
司马炎满意地点点头:“比喻得好!就是要这生机勃勃!这天下的人才,就像地里的苗,不能总让几家大户圈着,得让阳光雨露也洒到那些犄角旮旯里去,才能长出好庄稼来。至于泥沙嘛,”他狡黠地一笑,“不是还有我们这些‘农夫’在后面筛选嘛!开科取士,这只是个雏形,是第一步。能不能选出真才,选出来怎么用,后面考验还多着呢。但这一步,必须迈出去!”
他望着那些充满渴望的年轻面孔,语气带着一种开创者的笃定:“咱们司马家,能不能打破这几百年的门第桎梏,为这天下开一条新的活路,就看这科举之苗,能不能长成参天大树了。这事儿,干好了,可是大功德一件。”
太子司马柬将父亲的话深深记在心里,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考试,更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的开始。而他的父皇,正坚定地站在了变革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