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三年的春风,似乎格外眷顾大晋的沿海州郡。它拂过广州港外碧波万顷的海面,掠过海津镇(今天津附近)初具雏形的船坞,最终带着咸腥湿润的气息,吹入了两地几乎同时挂牌成立的“格物学宫”大门。
这学宫的成立,并非一时兴起。自去年秋日,太子司马柬在那份至关重要的策论中提出“陆守海攻,双轨并行”之策,深得帝心后,皇帝司马炎便已开始着手将这一战略构想细化、落实。设立专门研习实用学问的“格物学宫”,便是其中关键一环。旨意下达,工部与格物院便迅速行动,选址、营建、征召学者匠人,效率之高,前所未有。毕竟,谁都看得出,陛下对这事关“海攻”根基的大事,有多么重视。
广州的格物学宫,选址在距离港口不远的一处缓坡上,背靠青山,面朝大海,气势开阔。学宫的建筑风格也与传统书院大相径庭,少了些飞檐翘角的雅致,多了些方正实用的格局。最大的屋子不是讲堂,而是摆满了各种船舶模型、航海仪器、海图绘制工具的“海事堂”;旁边是“天象监”,屋顶设有观星台,内置改良过的浑天仪和简仪,用以观测星辰,推算历法潮汐;还有“营造坊”,里面堆满了木料、铁器,供匠师和学生实地演练造船、修缮技术;甚至还有一个“博物阁”,里面分门别类地陈列着每次远航船队带回来的奇花异草、异兽骨骼(或标本)、奇异矿石,以及标注着古怪名称的海外物产图样。
首批被征召或慕名而来的,是一群颇为“另类”的人。有满头华发、手指粗糙如树皮的老船匠,他能凭感觉判断龙骨的最佳弧度,却可能认不全几个大字;有精于计算、对《九章算术》倒背如流的年轻书生,却对海浪的力道一无所知;有曾随海龙军远航、皮肤黝黑的退役水师军官,满肚子都是应对风浪和疾病的土法子;还有几位从洛阳格物院本部调来的学者,他们带着严谨的治学态度,试图将那些零散的经验总结成可以传授的规律。
开学第一课,在海事堂进行。主讲人是那位退役的水师校尉,姓陈,人称“陈老大”。他站在一艘巨大的楼船模型前,下面坐着几十个年龄、背景各异的学生。
“诸位同窗,”陈老大声音洪亮,带着长期在海上喊话的沙哑,“在咱们这学宫,光会之乎者也可不行。今天,咱不说虚的,就说这‘风’!”他大手一拍船模的帆,“都知道船靠风行,可你们知不知道,这海上风,跟岸上风,脾气秉性大不相同?”
他指着墙上一幅初步绘制的季风图:“夏天,这风喜欢从西南边来,推着你往东北走;到了冬天,它又掉个头,从东北往西南吹。摸准了它的脾气,你就能借它的力,省时省力!要是逆着来,嘿,累死水手,跑断船桨,也快不了!”
一个年轻书生举手,带着几分考据的认真问道:“陈教官,此说可与《淮南子·天文训》中‘夫风之吹物,何气然也?’之论相合?”
陈老大挠了挠头,咧嘴一笑:“啥子淮南子淮北子的,俺不懂。俺只知道,这是俺跟着王濬将军打吴国,后来又跑了几年南洋,用命换来的经验!你看这海鸟飞的方向,看云彩的厚薄形状,看海水颜色的变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书本上的道理或许高深,但在海上,活下来、跑到地方、带回货物,才是硬道理!”
这话虽直白,却让在场许多有实践经验的匠人和水手频频点头,也让那些只读过圣贤书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在这里,知识的权威似乎正在发生微妙的转移。
与此同时,在北方的海津镇格物学宫,氛围又有所不同。这里更侧重于船舶的制造与改良,以及适应北方海域航行的技术。工部派来的官员正领着学生们观摩一艘正在建造的新式海船。
“诸位请看,”官员指着那已经初具规模的船体,“此船龙骨乃是用岭南运来的硬木所制,更加坚韧。船底我们采用了‘水密隔舱’之术,即便有一两处破损进水,亦不至于全船沉没,大大提升了远航生存之机。”
一个学生好奇地问:“大人,听闻广州学宫那边,已在试验一种以钢铁为骨架,外包铜皮的战舰,据说更耐风浪与碰撞,我们为何不造那样的?”
官员解释道:“此乃因地制宜。钢铁打造,工序繁杂,耗费巨大,且需要特定的矿藏和匠人。目前仅在广州小规模试制。我海津镇,木料资源丰富,工匠娴熟,先精进水密隔舱、帆索操控等技术,亦是务实之道。况且,北方海域多浮冰,钢铁船若处理不当,反易脆裂。学问之道,不可盲目追新,需考量天时、地利与物力。”
另一边,天象监里,一位格物院的学者正试图将传统的星象知识与航海需求结合。“《甘石星经》所言自是不虚,然用于航海,需更加精确。我等需重新测算主要星辰在海上不同纬度的高度角,编制成便于水手查阅的星图、表格。若能造出不受船舶颠簸影响的简易观星仪,更是大善!”
而在博物阁内,则常常爆发激烈的讨论。一位老医师拿着随船医官记录的《航海医典》草稿,指着上面关于用豆芽、茶汤防治坏血病的记载,啧啧称奇:“酸腐之气,竟能克败血之症?此理与《内经》所言似有不合啊!”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曾随船出过海的医官立刻反驳:“老先生,海上实践便是如此!喝了茶汤、吃了豆芽的船员,就是比只吃腌肉干粮的活得精神!医道岂能尽信古书?当以活人、验效为先!”
类似的争论、探索、实践,在广州和海津镇的两座格物学宫里每日上演。这里没有传统书院里朗朗的诵经声,更多的是斧凿敲击、算盘噼啪、激烈辩论以及面对浩瀚海洋和星空发出的惊叹与疑问。
消息传到洛阳,司马炎听着张华汇报两所学宫的初步情况,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知道,让那些习惯于引经据典的学者去接受匠人的“土法子”,让尊崇“万般皆下品”的士子去亲手摆弄斧凿,必然会有冲突和不适。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告诉他们,”司马炎对张华吩咐道,“格物学宫,首要在于‘格物’,在于‘致知’。这个‘知’,是能够造船远航的知,是能够观测天象不迷途的知,是能够利用海风省力的知,是能够防治疾病保人安康的知。经学要学,但不能只会空谈。朕要的,是能为我大晋开拓万里海疆的实干之才!学宫考核,不重文章辞藻,重在其解决实际难题之能。优异者,不仅可入海贸司、工部、甚至海龙军任职,亦可依‘海爵制’论功行赏!”
这道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涟漪。传统的清流士大夫中,自然不乏非议之声,认为此举是“重利轻义”,“舍本逐末”,败坏学风。然而,更多的寒门子弟,或者那些在传统经学上难以出头,却对实用技艺有兴趣的年轻人,看到了另一条通往功名的路径。再加上皇帝明显的大力支持和“海爵”的诱惑,格物学宫的生源开始稳步增加,各种奇思妙想和改良技术也开始如涓涓细流,慢慢汇聚。
海上学宫,这艘承载着帝国向海洋进军梦想的独特航船,就在这争论、实践与皇权的坚定护航下,正式扬帆起航了。它或许还不够完善,甚至显得有些杂乱喧闹,但其中蓬勃的生机与务实的学风,正悄然为大晋的海上事业,积蓄着远比黄金更宝贵的财富——人才与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