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郡的北境,正月里的雪像是永远下不完。
长城沿线的烽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个个倔强的钉子钉在山脊上。第七烽燧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口,这里是通往河套平原的要冲,戍卒们称之为“鹰嘴燧”——燧台突出如鹰喙,三面是悬崖,只有一条狭窄的石阶通往山下。
戍卒王石头裹紧身上已经发硬的羊皮袄,眯着眼朝北了望。他是关中人,开元元年募兵来到朔方,在烽燧上已经守了三年。雪片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但他不敢眨眼——这是烽帅李老杆定下的死规矩:了望时眼珠子都不能转一下。
“有动静没?”身后传来声音,是刚换班下来的赵四。
王石头摇摇头,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霜:“连只兔子都看不见。”他顿了顿,“你说这天气,突厥人真会来?”
“鬼知道。”赵四搓着手,“但李头说了,越是这种天气,越不能松劲。前朝永嘉年间,匈奴就是趁着大雪破的长城。”
两人沉默地看着北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原野,哪里是天空。风卷着雪粒从燧台的箭孔钻进来,在墙角积起薄薄一层。
“换班了。”李老杆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兵是第七烽燧的烽帅,左脸颊有道刀疤,是早年与匈奴作战时留下的。他沿着石阶爬上来,皮靴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子。
王石头和赵四行礼。李老杆摆摆手:“下去烤烤火,锅里煮了粟米粥,热乎着。”
烽燧分三层。底层是灶房和储藏室,中间是戍卒住处,顶层是了望台。王石头下到二层,七八个戍卒正围在火塘边,有的在缝补皮袄,有的在磨刀。火塘上吊着口铁锅,粥香混着柴烟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今天轮到谁下山背水?”有人问。
“我。”一个年轻戍卒站起来,他叫陈三娃,才十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后山水眼该没冻死吧?”
“冻不死,李头让每天烧热水浇。”老兵孙瘸子说,“但你小心点,路滑。”
陈三娃背上水囊,裹紧皮袄出去了。烽燧里的水要从半山腰的水眼去背,一天两趟,是戍卒们最苦的差事之一。大雪封山,那条小路更是险峻。
王石头盛了碗粥,蹲在火塘边喝。粥很稠,加了咸肉干和野菜,是戍卒们一天里最像样的一顿饭。
“石头,你家信到了。”孙瘸子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早上驿卒送来的,李头让我交给你。”
王石头眼睛一亮,接过信。信是弟弟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说家里今年收成好,交了赋税还剩不少粮食;父亲的老寒腿用了官药局的膏药,好多了;弟弟在乡塾读书,先生夸他聪明……
看着看着,王石头眼眶有些热。他把信小心叠好,揣进怀里。
“家里都好?”孙瘸子问。
“都好。”王石头点头,“弟弟还说明年想考县学。”
“有出息。”孙瘸子笑了,“等过两年你退役回去,弟弟说不定都当官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三娃跌跌撞撞跑进来,脸冻得发紫:“山下来人了!好多马!”
所有人瞬间站起。李老杆从顶层冲下来:“看清楚了吗?什么人?”
“太远看不清,但打的是咱们的旗号!”陈三娃喘着气,“还有……还有车!”
李老杆抓起弓就往外走,边走边喊:“都上燧台!石头,把狼烟准备好!”
戍卒们纷纷抄起武器。王石头跑到燧台角落,那里堆着狼烟台用的干柴和狼粪——这是遇敌时点燃报警的。但如果是自己人……
李老杆趴在箭孔边看了半晌,忽然直起身:“是巡边将军的队伍!把弓放下!”
戍卒们松了口气。王石头看到远处山道上,一队骑兵正艰难地行进,大约三四十骑,后面跟着几辆大车。车在积雪中走得很慢,马匹喷着白气。
约莫半个时辰后,队伍到了烽燧下。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将军,披着黑色大氅,头戴铁盔,正是朔方郡的巡边将军张骏。他是凉州大族出身,但没什么架子,戍卒们都认得他。
“李烽帅!”张骏在下面喊。
李老杆带着戍卒们下去迎接。行过礼,张骏指着身后的车:“陛下知道北边大雪,特赐边军将士皮裘、烈酒。我这一路过来,每个烽燧都有份。”
戍卒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皇帝赐物给边军,这不是第一次,但在这样的大雪天专门送来……
“搬下来!”张骏挥手。
士兵们从车上搬下一捆捆皮裘,都是羊皮缝制,厚实暖和;还有十几坛酒,坛口用泥封着,但浓郁的香气已经透出来。
“每人一件皮裘,酒按烽燧人数分。”张骏对李老杆说,“陛下有旨:边军将士为国戍边,风雪无阻,朝廷铭记于心。这些皮裘酒水,聊表慰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