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金红的光芒燃烧得太过炽烈。
海水在沸腾——不是温度的沸腾,是某种更本质的、构成这个空间的“存在”本身在剧烈震颤。光鱼化作飞灰,水母碎裂成晶粉,珊瑚丛寸寸湮灭。唯有那道白衣身影踏光而行,所过之处万物臣服,连时间都变得粘稠迟缓。
他停在三人面前三步之遥。
孟夜被青藤倒吊着,视线颠倒,却仍看清了那张脸。太像了——像温如故深夜批注典籍时,烛火在侧脸投下的剪影;像师父站在山崖边眺望云海时,风扬起鬓角的弧度。但这个人更苍老,不是皮囊的衰老,是眼神里沉淀了三百年孤寂的那种苍老。
“温……”孟夜张了张嘴。
“我叫温不言。”白衣人温和地笑了,眼角皱纹像水面的涟漪,“温如故是我第一百三十七代孙。也是三百年来,唯一将‘生生道种’蕴养至大成之人。”
他抬手虚按,缠绕孟夜的青藤无声断裂。少年摔进柔软的藻毯,还没爬起来,就听见白猫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鸣。
云星河变回了人形。
不是幻术消散,是真正的、血肉之躯的人形。青衫磊落,眉目清雅,只是脸色白得像纸,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碎裂的玉佩——那是云家历代家主传承的“锁形佩”,此刻正从裂缝里渗出淡金色的光。
“先圣……”云星河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海底砂石,“云氏第三十八代家主云星河,恭迎圣驾。”
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重的、几乎要压垮脊梁的重量——三百年前,云家先祖就是跪在这里立下血誓;三百年后,他的子孙跪在同一片海底,迎接誓言的终结。
温不言没有让他起来。
他走到云星河面前,蹲下身,像一位慈祥的长辈打量迷途的晚辈。可他说出的话,却让云星河浑身冰凉:“你祖父云沧海死前,托梦给我,说了一句话。”
云星河猛地抬头。
“他说:‘我对不起不言兄,更对不起云家列祖列宗。可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立誓,封印,把真相带进坟墓。’”温不言的眼神很平静,“我问为什么。他在梦里哭了,说:‘因为那个时候说出来,所有人都会死。包括刚出生的阿星。’”
阿星。
云星河的小名。祖父去世那年,他才三岁。
“你父亲云擎天接任家主时,我也见过他。”温不言继续说,每个字都像钝刀子割在云星河心上,“他跪在这片海底整整七天,最后红着眼问我:‘先祖错了,父亲错了,我也错了。可错的到底是什么?是立誓封印,还是……我们云家骨子里的懦弱?’”
海水忽然变得沉重。
云星河感觉有座山压在背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父亲临死前那双涣散的眼睛,老人一直喃喃着“不该……不该……”,他一直以为那是临终的糊涂话。
“我告诉他:‘错在你们把苟且,当成了智慧。’”温不言的声音冷了下来,“三百年!三代人!明知道这条路是错的,明知道封印‘意修’是在断送修真界的未来,却为了家族苟活,一代代守着这个谎言,甚至帮着上官家、齐家,打压所有试图探寻真相的人!”
“我没有——”云星河脱口而出。
“张易禾是怎么死的?”温不言打断他。
空气凝固了。
云星河僵在原地,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起那日在深海,上官鸿的刀光,张易禾推开云逐遥时决绝的眼神,还有那具分裂成两半、缓缓沉入黑暗的身躯。
“张家先祖张烈,是当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封印‘意修’的人。”温不言站起身,衣袂在海水中无声飘荡,“他说:‘道法自然,岂能因私欲而蔽之?’结果呢?张家被三家联手打压三百年,从可与上官家抗衡的武学世家,沦落到要靠联姻才能维持地位的地步。”
他转身看向昏迷的云逐遥,眼神复杂:“你这弟弟,比你们云家历代家主都清醒。他知道封印必须打破,知道真相必须大白——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所以他闯进乌灵之灵,所以我才能借道种共鸣,现出这道残影。”温不言最后望向孟夜,目光变得温和,“孩子,过来。”
孟夜爬起来,踉跄走到他面前。温不言伸手按在他丹田处,那枚晶莹的道种骤然亮起,表面的山川河岳虚影开始流转,仿佛活了过来。
“这是我毕生修为所化。”温不言轻声说,“它不增灵力,不涨修为,只做一件事——让你看见‘真实’。”
话音落下的瞬间,孟夜眼前的世界变了。
他看见海水不再是幽蓝,而是无数细密的光点在流动。每一点光都是一种“意”:生机,死寂,喜悦,悲伤,愤怒,平静……它们交织成网,构成了这片空间的本质。
他看见云星河周身缠绕着灰黑色的“意”——那是愧疚、恐惧、还有深重的疲惫,像枷锁一样勒进他的魂魄。
他看见梦生体内,丹田的裂痕处有金色的“意”在艰难流转,试图修补破损,却总被某种阴冷的、粘稠的黑色“意”吞噬——那是旧伤,是反噬,是三百年前那场背叛留下的烙印。
最后,他看见温不言。
先圣的残影没有“意”。
他本身就是“意”的聚合——纯粹,浩瀚,如星空如深海。可在最核心处,有一点细小的、暗淡的裂隙。裂隙里渗出的是……遗憾。
“我在等。”温不言收回手,世界的“真实”褪去,一切恢复原状,“等了三百年,等一个能继承道种、又不被它吞噬的人。温家一百三十七代人,每一代都试图蕴养道种,可他们要么资质不够,要么心性不足——道种会放大你内心最深的执念。善者愈善,恶者愈恶。”
他看向孟夜的眼睛:“温如故选中你,不是因为你天资多高,是因为你干净。像一张白纸,没有世家子弟的算计,没有散修的戾气。你筑基缓慢,是因为道种在改造你的身体,让你适应‘意’的世界。”
孟夜想起师父那些古怪的叮嘱。
“若有一天你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别怕,那是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