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带着贴身奴仆转身去往主山边界处的青浦渡。罗织和袁若木的小童司椎才刚见面还没来及说话,两人跟在后面唧唧咋咋。
修行中人像卓吾一样喜欢贴地“步行”赏景的毕竟少数。短途可以有各种飞行御空口诀,长途赶路,穷一些的使飞剑法宝,但高空飞行是实打实的“餐风饮露”,实在不是什么优雅事,所以稍稍讲究些的就有符车或飞舟。对应的就有专门“停泊”这些没办法收纳到随身“咫尺”纳物法宝的仙家车马的渡口。
青浦渡就是这类渡口,其实只是一块宽敞石坪,向外云海中虚虚伸出去一块飞石,坪上停车马走兽,飞石有阵法用以“锚定”飞舟。
卓吾路上问:“到底什么玉人?”
谢玄笑笑,“其实是清河国王氏的人,名叫王幼薇,望西京温常公的女弟子,是个女道士。性情放达,重点是生的极为美艳。咱们其实也见过的,去岁烂柯山咱们远远遇到的那个窈窕的女郎,就是她——”
卓吾想起来了,那次是他和谢玄谢听棠三个月夜泛舟烂柯云海,曾远远遇到过一艘船,船头立着位女子,似狐似鬼又似仙,一个照面后倏忽远去。
谢听棠接口,“这次堂兄邀她一起来消暑,她答应了。消夏会后我和堂兄打算去南方诸国去游历,她也同去。刚刚玉符传讯说即刻就到。”
袁若木突然跳起来,嚷道:“好哇,谢玄、谢听棠、李卓吾,你们什么时候瞒着我去会美人,这哪里是兄弟,简直恶劣!”
谢玄笑道:“这能怨谁,谁让你当时不肯与我们一块去烂柯山。”
几人到青浦渡石坪时,除了自家看护舟车的仆役,已经有了一个瘦高女童提前守在那里,眉心有一枚红痣。上前脆声道:“谢相公,我家女郎这就要到了。”
远处有“呦呦”兽鸣声,几个少年齐齐走到崖边,山风扑面,就看见飞石外的云雾猛地翻涌下,有一只白鹿破云而出,上面坐着一个道装女郎。
白鹿疾行几步款款落在飞石上,缓步走下。用力跺了好多下鹿蹄,把粘在蹄上的碎云絮抖落下来。女郎翻身下鹿,日头升起后照在女郎身后的飞石上投出深色的轮廓。一个身穿月白色道袍、戴着防风的帷帽遮住面庞的妙龄女郎娉婷而立——
坪边的植着的山花串串悬垂,花枝在地上形成斑驳树影,宽袖低垂的道冠女郎就立在花荫里,见谢玄他们抬眼朝她这边看过来,就从容摘下额上的帷帽,走出几步,立在阳光下,夏袍单薄,阳光透过道袍在鼓荡的山风里勾勒出一个高挑的少女形体,能看出腰肢轻束、一双腿修长。
隔了好远还背着阳光,面目尚看不大清,窈窕的体态就已诱人。坪上的几人都有点失神,连罗织都有些贪看。
道姑轻声喊:“谢郎君?”
闷葫芦周洛笙低声说了句:“极品。”
袁若木以心声道:“南方之行务必带我。”
女郎的侍婢把白鹿牵走。谢玄横了身后两人一眼,和几人迎上去。
烂柯山那晚月夜朦朦,李卓吾只觉得这女郎美,到底怎么美却没看清楚。这会在初晨阳光下,纤毫毕现。薇姑肤白,露在交领道袍外的一截脖颈颀长,说是羊脂美玉也绝不夸张,脸色又透着健康的绯红。女冠道髻,刚摘下帷帽显得头发有些凌乱。尤其是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
当然,这番欣赏就纯粹如名士赏花,有观敬之心而无亵玩意。首先是这女子身份,清河国王氏也是六国境内几大修行世家之一,出身名门。其次是自家修心,雅趣和恶俗就在一念,不可混淆。
几人返回湖心自雨亭,落座闲话。谢听棠吩咐自家的下人,可以上宴了。
日头渐高,即使是山顶暑气也开始转盛。谢家的随从是个家养老奴,臂长过膝,叫做朱獳,笑眯眯凑过来问:“少爷,要不要老奴用点小手段,落点雨水助助兴?”
谢玄思量下,“不必了,待会要吃鱼脍,暑气衬鲜,水汽太足了反而不美。”转头看向薇姑,“幼薇觉得呢?”
少女道士笑着点头,“你们是饮食大家,听你的。”
司椎嘱咐人往亭中搬了一只冰鉴,然后就和罗织、谢听棠的小童红麝、王幼薇的瘦高侍婢丹朱等人围坐在亭中另一只桌子旁玩耍。贴身仆从和普通奴役虽然同是杂役,但地位截然不同。袁若木侧侧身子用心声对谢听棠道:“二八佳人体如酥,腰间丈剑斩愚夫,这王家女郎,必然一手好剑术。”两人先拉着周洛笙喝起酒来。
卓吾看看天色,问袁若木,“袁熹大哥还没到吗?”
袁若木道:“他呀,今后恐怕都来不了。今年年初刚刚过了修心大考,此后就得去西京王朝任官职了。可怜呦可怜,以后再难像咱们一样逍遥快活。”
转头看向谢玄,问:“谢玄大哥,下一纪你也要到修心考的时候了吧,族里怎么安排的?要不要到时候帮衬一下?”
一旁的朱獳嘿的一笑,“别怪老奴多嘴,别的事都能含混过了,这件事,诸位少爷还是不要欺心的好。”
长年修行,修行者的心态会极其容易出问题。不是道家佛家出现的所谓“心魔”,而是日常心境把持,很容易出现诸如“寿长无用,万事无趣”“人人难知我,山中总孤独”等心性。修行法门只是让他们手法段高强,但心灵上修行者仍是普通人。所谓修心大考,就是传承了千万年的修行世家内部总结出的经验,每当家族内子弟到了一定境界或年岁,就私下里针对其心性安排一次“问心局”——与其让外人将后辈子弟心境打破搅烂,不如由自己人先行堵上缺漏,起码风险可控。至于世家子弟,往往第一关常见的是“戒骄戒躁”或者“戒断情爱”之类,防止出现因出身豪门大户就导致德行不端、或精心培养的后辈因为情爱事心性大崩甚至直接跟人跑了。
以上种种,皆是因有前车之鉴,或者放在漫长的世家历史中是屡见不鲜。
这些的以血缘关系传承的修行世家,真正的豪门高阀,其根脚历史甚至能上溯到古武方士时期。其“家风”之正,底蕴之深,远非后来那些所谓山上宗门,乃至无根底的山泽散修可比。
所谓豪门应出贵子,家族子弟多横行跋扈的世家,只说明这个所谓“贵族”不够“贵”而已。
在这些古老世家眼中,宗门无非就是散修扎了堆,低等门阀则是散修暴富。
所以曾经有一个散修出身、身为世家供奉的上六品修士曾痛心疾首的说过,最怕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最真切的瞧不起,不是他们门缝里看人的态度傲慢,而是知晓我和你从根子里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发自内心的融洽和善待。与所谓“资源”相比,眼界、审美和气度,才是上层子弟对底层散修出身真正的先天优势。
袁若木撇撇嘴。
卓吾环视一圈又问:“大袁哥务俗,那卢可久呢?”
谢听棠举杯斜坐,姿态风雅,“他呀,还能干嘛?被家里逼着闭关修行呗。今年又来不了。”看向袁若木和周洛笙,突然感慨:“正经人修行谁闭关啊?”
周洛笙道:“是啊!”
谢听棠看袁若木:“你会闭关吗?”
袁若木否认:“我不闭关。”
扭头问周洛笙:“你会闭关吗?”
周洛笙道:“谁能把修行的指望关屋子里?”
谢听棠又道:“关出来的境界那能叫修行?”
三人一齐举杯:“下贱!”
互相遥敬,一口饮尽,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