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在长期相互联姻、结盟、斗争、清算下形成的贵族之间的默契并不适用于所有情境,尤其是面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值得珍视的东西的对手时。
阴影划过大地,草绿由浅转深。
天地间最后一抹光线也消失了。
金乌彻底收拢羽翼,它用那双赤金的眼瞳淡漠地扫过下方,随后毫不留恋地离去。
它并不愧疚,上天向来无比公正。既然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如今陷入即将覆灭的危险,那么,在这之前,他们必然也曾蒙受过格外的眷顾。
上天给出过无比明显的暗示,只要有人稍微上点心,就能发觉那些异常。
今岁不是个好年景,先大涝,再大旱,看看那干涸的田,看看那稀疏的苗,就能知道林家村没有得到一个好收成。
秋分已过,在储粮很难支撑到下一次丰收时,对比之下,最先被放弃的是年幼的孩童。
父母只有一个,孩子可以再生,而能当耕牛用的青壮年在一个家庭中无比珍贵。
最柔弱的最不值钱,最容易得到的最不值得珍惜。
来不及长成劳动力的幼童把这两点都占全了。
田里是稀疏的麦穗,一行一行。
田外是泥屋里的人家,心急如焚。
急什么?
急着找买孩童的牙子。
不大的小村,村口每日都在进出着不同的生人面孔。
太守牧郡,县令治县,里正辖乡。地方有地方自己的行政长官,这破地儿的秋收状况当然不在明见秋的职责之内。
但作为一支跋涉千里,来到完全陌生地域的队伍的首领,她理应时刻保持着对天气的敏锐。
否则,水火无情,报应来得很快的。
先是一声闷响,不远不近,劈在树林上空,就像夏季每个午后都可能出现的旱雷。
随后一点浅淡的焦气与腥气紧紧交缠着冲过明见秋鼻下,快得就像被风赶跑的雾。
她拧了下眉。
这是秋天,哪来的旱雷?这是溪边,哪来的干叶能被雷火击中?
明见秋当机立断,转身便走,“回去。把那两个人带上。”
青蝉急忙跟上,又旋即曲指放入口中吹出哨声。
哨声尖锐刺耳,直入云霄,在音调转折处又有特殊的低沉呜咽。这是明家武卫特有的联络方式,小六张进一听便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又该走多远。
嗅到一点焦腥气就能察觉端倪,明见秋的反应速度不算慢,但她的方向错了。
浓浓夜色下,远处一树火光已然冲天而起,热燥酷烈的秋风又为这把火添风助势。
由这株大树为点,一根根树枝、一处处黄草,火连着火,烟漫着烟,黑红交混。
大山被烧成了火盆。
枝叶燃烧的噼啪声,飞鸟受惊的鸣叫声,熊鹿惊恐的嘶吼声,百兽奔逃的沉重的脚步声。沉沉的黑暗里,这座正在走向死亡的山林简直就像一条赤色大蛇。
怨毒的,阴诡的,正仰头嘶嘶吐着鲜红信子的。
火势最盛,也最为瞩目耀眼的地方,在大蛇高仰的蛇首。
明见秋骤然停步,盯着那处,面沉如水。
她突然转身探手抓住侍卫长的肩膀,手背上一根一根暴出狰狞的青筋。
那是她的营地!
黑暗中,营地上空,嚣腾的火焰裹着浓烟一跳一跳,就像要跳到她面前剜她的眼睛一般!
青蝉脸上不露半分痛楚,只迈步拔剑护在明见秋身前。
她也不愧是素性小心谨慎,这个时候头脑还能保持清醒,微偏过头劝道:“郎君,火势太大,不宜靠近。起火的缘由待日后细查便是,现在不如……”
她吞回了后面的话,因为有两颗黑如点漆的眼珠子正死死地盯着她。
“日后?细查?”明见秋寒气森森,区区两个词,倒像是在嘴里嚼了无数遍后再呸出来的渣滓似的。
……天气既干,气候又燥,这样大的火烧个一时半刻,任什么东西都成飞灰了,哪来的证据来给你细查。谁都知道这说法不过是用来哄自己,骗长辈,甚至欺瞒天下人的。
但有什么办法?人命天生就分贵贱!
主家的郎君要是在这死了伤了残了,所有人的脑袋都要掉!
这个平时总是冷冷淡淡,不喜不怒,严厉到近乎严苛,但也因为处事公正而得到下属拥护的侍卫长在这一刻显出几乎是冷漠的坚毅。
她半点不改主意,重重一点头,“郎君千金之躯,不可轻赴险地。”
明见秋闻言暴怒起来,“险地?什么险地!那是我的儿郎!他们是被我带到这个险地来的!”
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明,轰轰烈烈烧亮了半个天空,几乎令人觉得这场火不是从地上燃起,而是因火神祝融从天上撒下火种而起的一场灾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