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香樟树下,雨珠顺着树叶打在透明伞面上,嘈嘈杂杂汇成瀑流汩汩落下。
景化左半边身体处在雨伞之外,很快被敲打,湿淋淋地贴住肩膀。
王昭垂眸默然无言,良久,勉强微笑一下算是回应。她移开眼,重新往前走,口吻仿佛漫不经心,“你明明知道会淋到雨,怎么不给自己多遮住点?我这可没有‘绅士奖’颁给你。”
她有意转移话题,景化不接这话茬,继续上一个句说,“凡尘已断,往事皆作云烟散去。王善信,大雨早已停止,明天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这段路没多远,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出了小区。
正对大门的是一条柏油路,此时万籁皆寂,车辆稀少,斑马线经雨水浇洗,纵使在深夜里也白得那么显眼。
走到路边王昭止住脚步,望一望这座雨中的城市。
在建中的楼盘挺出高楼的雏形,吊车的机械臂早已收起;商场外墙招牌林立,大屏幕上制作精良的广告巡环播放,由近及远铺开的灯火宛如散成粒的碎玻璃,延伸到目难穷尽的未知区域。
她好像望到很远的地方,在那里窥见她的安心,安心之下内疚暗涌,“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景化额头上挂着一滴雨:“谁?”
“我自己。”
——
不出意外的话,王昭的死讯很快会远渡重洋,传至姑姑耳里。天然气泄漏,封闭的门窗创造出的绝佳场所,半睡半醒,王昭感到呼吸艰难过,但为时已晚,一生已由那张书桌画上句点。
亦或是无人发现异常,那短期内王昭遗体还得在浓郁的一氧化碳里陶醉陶醉。
其实结局是安葬也好,腐烂也罢,王昭都足够感恩,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偷来十几年的幸福时光,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至今记得那是在一个公园。花开的真好啊,好多蝴蝶在飞,小小的王昭坐在草地上,期待妈妈将要买来的棉花糖。
可是她等啊等,蝴蝶飞走了,所有花合拢了,肚子咕咕叫了,妈妈呢?怎么还没回来。
爷爷奶奶把她捡回去,从此她有了家。
上下学,爷爷会在校门口等着,下雨天,爷爷会撑伞。伞大,雨有时候也大,爷爷就弯下腰,把王昭驮在背上。
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好像被隔得很远,路人匆匆走过,自行车叮铃穿行,熟识的朋友站在门口和爷爷打招呼。
王昭环住爷爷脖子,两手攥住伞柄,不老实地晃悠着双脚,身上没沾过一滴雨,爷爷笑着呵斥,鞋子里都是水。
晴天,爷爷买好菜会带她绕进一条小巷子里,那儿有一家的点心奶奶很爱吃。买好,爷爷的脚步会加快,王昭就和他比赛跑,回到家点心还是热的,奶奶笑着拿给王昭一块,剩下的和爷爷吃。
她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的,对牙不好。奶奶没骗她,她偷偷多吃了糖,长了蛀牙。真疼啊。
那些年,生活美得像梦,敲碎梦的是一个阴天。
后来奶奶骗了王昭。她说要看着王昭找到可心人,要帮王昭准备嫁妆,要给王昭带孩子。
她说谎,她一样没做到,三年前她死了。
她比爷爷大两岁,在一个阴天下葬。两年后爷爷迈入她的年纪,在同一天,永远安眠在她身旁。
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分别时,他们的婚姻年近花甲,年代已久的黑白结婚照上,两张青春的面孔越过岁月,将羞涩永恒地定格在墓碑上。
到了另一个世界,当他们再度重逢,无需多言,这照片会替主人诉说不息的爱意。
他们还有遗憾吗?
王昭不知道。
爷爷曾说要是能早点儿认识奶奶就好了,他说在那之前,奶奶受过不少苦。在那个年代,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免不得要受苦,以至于奶奶同龄的女孩子相继穿上红嫁衣,她家门口终日盼不来半个说亲的媒人。
爷爷和她在劳动中认识,并被这个柔弱且坚毅的女同志深深吸引,多方打听后她的消息,最后请媒人上门提亲,媒人提醒她女方大他两岁,爷爷则笑呵呵说:“老话说女大三还抱金砖哩,是我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