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世界,第三号居民楼,负一层。
许怀青叩响了那扇布满岁月刻痕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木头腐朽与尘埃的、近乎停滞的空气。
门“嘎吱”一声开了,像已经等候她多时。
她侧身看去,门里只有几件简陋的桌凳,被时间剥落掉了被抛光的外壳。扶手处被磨出木屑,露出几个锋利的窟窿,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啮齿动物,经年累月地啃噬。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佝偻着脊背,将整张脸深埋进厚厚围巾里的老人。对方小心翼翼地藏在门缝后,露出一条细小的白色辫子,额前被同样花白的头发完全遮盖。
许怀青看不见对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锐利的、如同实质的视线,正穿透发丝的屏障,死死锁定她,从头到脚,反复审视。
“你的意思是……你想找的人,落进了时空乱流?”
瓮声瓮气的回应从围巾后传来,音量被刻意压得极低,含糊不清,让许怀青必须凝神细听。
“是的。”
许怀青礼貌地点点头,余光则继续观察门里的情况。
多亏了这双被系统修复后的眼睛,她能看清最细微的异常——这里的所有物件都蒙着一层均匀的薄灰,仿佛在时间中沉睡了许久。
“哼,谁知道是真是假……都说了,人一旦掉进时空乱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十个进去,九个出不来!你还不死心?也就你们这些新来的,才总想着来麻烦我老太婆……”
老人絮絮叨叨地斥责着,语气里混杂着不耐与一种更深沉的焦躁。
许怀青记着邻居的提醒,始终低垂着头,沉默地承受着这些言语。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潮水冲刷。
半晌,老人看着这个如同执拗地守在糖果店外、不肯离去的小孩般的许怀青,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没好气地侧过身子,步伐颤巍巍地让开。
“傻站着干什么?”
“还不快进来坐下,省得……又说我刻薄,跟我亏待了你似的。”
她的嗓音压得更低哑了,声带如同被粗砺的砂纸反复摩擦。
许怀青沉默地跟入,下意识地伸手搀扶了对方一把。在老人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来得及对上她之前,她已迅速将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诧异,完美地收敛。
“婆婆,我想找我的孩子。” 她开门见山,没有错过对方表情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近乎抽搐般的不自然。
可不是吗。
许怀青对自己说。
啰啰是她亲手从雨天带回家的,一点点养大的孩子。
……孩子?!”
老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许怀青甚至从中听出了一丝没有压制好的、莫名却熟悉的音色:
“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你身子这么弱,别是自己生的!那孩子最好是领养的吧?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别是被这小崽子给欺负了……”
一连串的问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倾泻而出。
这不像是对陌生求助者的例行询问。
这更像是一个长辈,在情急之下,对自家“不懂事孩子”脱口而出的、裹着责备外衣的深切担忧。
注意到许怀青那沉静到近乎洞察的眼神,老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我、我这是……了解家属情感状况!不是对你刻薄!这是,是为了方便给你的……孩子,确定迷失地点!”
她编造了一个拙劣的理由,声音闷闷的,吐字时带着一种近乎别扭的咬牙切齿,尤其说到“你的孩子”时,仿佛在埋怨——一棵自己都已摇摇欲坠的树,为何还要拼尽全力,去为另一株更羸弱的幼苗遮风挡雨,徒然榨干自己。
“婆婆,它是我养的小猫。”
许怀青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却仿佛用尽全部力气的笑意。与此同时,两串泪水毫无征兆地、直直跌落在地面,溅起微不可察的湿痕。
“——!”
老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那动作快过思考,像是要为她拭去泪痕。
“我没有被它欺负。是我欺负了它。”
许怀青垂下头,缓缓从口袋中掏出那张珍藏的相片。
照片上,一只灵巧的黑猫被她单手抱在怀中,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信赖地望着她。
随着视线上移,老人看清了——许怀青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张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一个扎着辫子、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对着镜头,笑得一脸慈祥开怀。
“这是我的全家福。”
许怀青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有我自己,有啰啰,还有……提前去另一个世界等我的姥姥。
只是现在,只剩我自己了。
“我的孩子,就是它。” 她的指尖,轻柔地拂过照片上黑猫的轮廓。
“我也没有觉得您刻薄。说实话,我现在……也挺后悔的。”
是我,在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仍一厢情愿给了它一个家,让它对我生出依恋,让一个鲜活的生命,对一个将死之人倾注所有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