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爱剑。这是她刚来到华山就已然确定的事。

那日出手相助的年轻道人牵着她的手，将她一路带回了华山，却没有再露过面。

本就不该奢求什么。她这么想着，又摸索着那日被道人牵过的手腕。救命之恩，还能奢求什么呢？

她只是猎户的女儿，初来乍到，看不懂纯阳宫门上鎏着金的牌匾，也看不懂藏经阁中透着墨香的典籍。她就像是一只原本在屋外徘徊的败犬，突然被带入了金碧辉煌的亭台，一瞬间，所有的活物都让她感到心悸与恐惧，而剑是唯一能够让她安心的死物。

直到某一日，她拿着木剑不知道第几次打倒了上门挑衅的同门。熟悉的声音再次从耳边响起。

天赋不错。

她有些狼狈地擦擦脸，转过头，看到纯阳坐在论剑峰的树下，眼带着笑意的望着自己。

纯阳的师父据说已故去多年，而就在这多年之后，已故的师父又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位关门弟子。

你当我师妹吧，她听到纯阳说道，我不收徒弟。

师妹就这样变成了师妹。

华山的冰雪是每位纯阳弟子最好的磨刀石，师妹就这样随着纯阳日复一日的在华山之巅练剑。纯阳虽然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可对剑的要求却出乎意料的严厉起来，他拔出自己的佩剑时，因着不合时宜的俊朗而有些轻佻的面容往往变得格外的肃穆与端正，就好像在空中舞蹈的飞雪凝结成了山峦上让人望而生畏的坚冰。

宝剑有灵，剑招和剑意往往能够体现出持剑人的心性。师妹从来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在思念。

她这么判断到。

赠予他宝剑的人，又或者传授他剑招的人——他既无声又沉重地思念着。

师妹想到这里，突然无可抑制地悲伤起来，在漫天的飞雪中，她为自己感到悲伤，又为那位远在万花谷，同自己有着患难之谊的人感到悲伤。

尚且活着的人怎么能比得上已然故去的人呢？她在心里问自己。

两柄剑相触，师妹“锃”得一声，被甩在了地上。

你心不在此剑。纯阳难得地发了火。

她端详着纯阳鲜少如此生动的双眼，莫名其妙觉得恼怒，于是她也愤然回敬道，心在故人，何来宝剑。

剑就在手中。纯阳道。

练习的失利让在中秋探望万花变成了师妹将功补过的机会，她意识到自己多嘴说错了话，却也并不想见到万花那双怀有希冀的、越过自己的身影而眺望的双眼。

他近日大抵不会来。师妹这么说道。

想来也是。

令她诧异的是，万花并未因此而感到愤懑与悲伤，他的语气几乎算是平静道，今年中秋没有月亮，也许明年会有；今年不来，也许明年回来。

万花转头看向师妹，几乎接近温柔地笑了笑，行医需要有耐心，而我愿意等待。

未说出口的情爱与悸动是能够使人免于华山风雪摧残的旧衣，师妹感激着愿意将衣下的温暖惠及自己的人们。这让她在收到纯阳被送回的遗物时并没有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只是默默收起了前日从万花谷带来的、没有来得及交给纯阳的信笺——万花在写出信笺的几天后，就被迫从谷中撤离，从此也杳无音讯。

师妹将信收进了怀里，又把纯阳的遗物——一柄断剑，埋在了论剑峰下。

晨钟响了，今日是纯阳宫一年一次挂平安锁的日子，远处宫观里飘起了信客们祈福的烟火。

有同门背着包袱朝着山下走去，这是战火绵延以来不知道第几批下山的弟子。

师妹没有带包袱。她在年幼时，被怀着冰雪气息的善意一无所有地带来了这里；而如今，她又带着来自晴昼海那一片烟紫的期待离开。

剑就在手中。她又听到他说。

师妹就这样跟随着新的一批驰援的弟子们下山，在如蓝色河水般流淌的人群中，少女的双眼看到了自己所熟悉和同情的两个人，他们就站在远处的雪松下，如同她记忆里的那般年轻。

于是她向他们挥了挥手，而他们也朝着她挥了挥手。

来自纯阳的蓝色朝着山下涌了下去，朝着战火与鲜血走了过去。

遗憾吗？害怕吗？师妹这么问着自己。

还好吧。她想到。

一切的过去都已过去，再往前，就是新的故事、新的人生。

心随剑动，而剑就在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