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等一下!”婴宁大叫起来,指甲用力掐进她的手背,“我还有事要做,等等……”
鄢将军就好像没有痛觉似的,径直将她拖出了废墟。婴宁开始大骂她冷血、有病,她充耳不闻,只是押着婴宁一路走到安置其余贡品的仓房,踹开仓门,一把将她塞了进去。
“鄢将军,您不能这样……”守卫的阻拦显得十分苍白,鄢将军转身摔上了门板,将乱哄哄的杂音隔绝在外。
婴宁被她甩跌了一跤,连忙爬起来破口大骂:“操!你算老几,凭什么拽我!”
“不是说能听懂畜生讲话吗?”鄢将军倒是不生气,扬了扬下巴,“问。昨晚发生了什么,谁来过、什么模样、什么来历,全都给我问清楚。”
婴宁一转身,身后数个硕大的铁笼。船上见过的那一批异兽此时鸦雀无声,怯怯地望着两人。
——主要还是在看她。
鄢将军轻笑道:“从没见过这群畜生有如此安分的时候。”
“你不是不信吗。”婴宁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悻悻道,“就不怕我随口胡诌,再给你使绊子?”
“问。”
鄢将军抱臂站在原地,一脸的高高挂起。婴宁虽然心里有气,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只能走近一只怪鸟,压低声音道:“你别害怕。昨夜对面起了火,你们有没有看见、听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怪鸟缩在笼子的一角,颤颤巍巍地瞪着她。
婴宁问了一圈,鄢将军就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她似乎是觉得很新鲜,观察久了,竟从婴宁身上看出一种奇异的动物性来。
她思考时脑袋总往边上歪,蹲踞时双膝分开,两手则垂在中间。
她的眼仁比常人大一些,斜看时露出眼白,会显得格外精明。
鄢将军手指不自觉地点了点。她盯着婴宁的后脑勺,忽然发现她梳在脑袋两边的发髻看起来有些像一对从头顶垂下来的毛耳朵。
……不,想得太远了。
她很快否决了自己无稽的联想,清了清喉咙,出声催促:“还要唠多久?”
婴宁正和一只黑脸的猴子谈得火热,闻言转过脸来,皱了皱鼻子。
……
纵火烧毁官仓,还涉及珍贵的贡品兼重案物证,这桩案子很快便惊动了大内。不到半日的工夫,已有专派的御史带着人马抵达,开始里里外外煞有介事地翻查。
火场中倒算得上干净,毕竟除了一头暹罗象,仓库里也没有其它东西了。仵作装模作样地观察一番,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巨象仍在艰难地喘息,却已然被当作死物看待。归根结底,如今受到损失的不过是一件名贵的财物,或许还有些许天家威严而已。
会为了这条生命的消逝而唏嘘的人并不多。
两名兽医在一旁守了许久,沉默着不愿离去。婴宁和鄢将军并肩靠在一颗槐树下,远远望着断壁残垣。
“我刚才忽然冒出来个想法,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婴宁面无表情地道,“我想幸好她不是小赵。如果是小赵的话,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下去,晚归的飞鸟嗓音沙哑,飞得很低。
她盯着远处象焦黑的身体,语带嘲讽:“真卑鄙啊。不是小赵,所以死了也没关系吗?我是个兽医,救不了人,连象也救不了,倒是很会为自己开脱。”
鄢将军听着,视线不知何时转向了她的脸。婴宁的眼角上扬,不笑的时候偶尔显得阴邪,却很少像现在这样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难过。
“……上次跟着你去任丘县的那个护卫,”还没理清思绪,鄢将军竟已下意识开了口,“他娘老子都死在镇海卫。不是打仗,是粮草紧缺时省出口粮给士兵,又省一份给他,自己饿死了。”
婴宁茫然地看过来,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一茬来。
“后来我组建青刺军,没想到他会愿意来。”鄢将军忽然垂下眼,那层永远从容的外壳似乎显出一丝裂缝,“从小我就跟在父亲麾下胡闹,听他开战前和将士们说,每个人的枪都守着万家灯火,每个人的血都算数。最开始我听得心潮澎湃,直到第一次上战场,看见我认识的那些叔叔伯伯冲上最前线,连一刀一枪都来不及挥出去,就被抹了脖子,死鱼一样拍在地上。”
她竟然笑了一下,耸耸肩道:“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哪有那么多‘死得其所’。对更多人来说,一条命就是那么贱,连做个沙盘里的棋子都轮不上。”
“我不觉得。”婴宁语气生硬地打断她,“谁的命也不比别人便宜。”
鄢将军仍然笑着,歪着脑袋看了她许久,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发出一声很轻的喟叹。
“我也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话。”清风拂面,鄢将军抹开鼻梁上一缕发丝,半眯着眼道,“但我希望你能重新认识我一下,宁姑娘。我也是个空衔的将军,我也想把他们每个人都平安带回家,但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与其为无能为力的事白费心神,我宁愿把时间花在眼下。”
婴宁迟疑地望向她。鄢将军眉眼深邃,此时竟有些冰消雪融之意:“辜负那么多冤魂,大概很损阴德吧。不过那也要等到我死以后,阎王亲自来算账了。我此生所为对得起大明,对得起百姓,这已经很足够了。你也一样,多想想已经救下了谁、还可能救下谁。”
杂草被寒风扯动,沙沙作响。有什么东西悉悉簌簌地穿过去,动作很快,像是某种大型动物。
婴宁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话语,便听鄢将军压低声音,飞快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