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炉火轻摇,光影落在窗上,熨平了夜。
苏恭顺半倚在榻上,斜倚着锦枕,而如卿坐在他身侧,低着头,一方素帕攥在掌中,指尖不自觉地一圈圈揉起了细褶。她沉吟了许久,终是问道:“我听说,宇儿要去打仗?”
梁王回头看她,眼中掠过一抹温意。他知道如卿定会因此而忧心忡忡,她是个柳絮般的性子,经不得风吹,什么心事都写在眼里。他自认不再像从前那样给她带来风雨,也学会了当会平息那些忧愁,于是拍了拍胸口,骄傲地讲:“那可不,宇儿亲口说要去的。我晓得你担心,但我亲征漠北时,也不过他这般年纪。况且,他是主动请命的,那可比我厉害多了。”
如卿眉间忧色难掩:“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
“放心,”梁王说着,伸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宇儿不是独自上阵,还有郭家小女一同。”
他提到“郭家小女”时,稍稍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才后知后觉道这话不当说的。
“说到郭家小女……当年那事,也不知她放下了没有?”
“都多少年了,”梁王安抚道,“小时候的事,就让它留在小时候,那时候才多大一点的娃娃。月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知轻重、明是非,不至于还将儿时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放在心头。再说,宇儿也不同了,如今不论骑射谋断,皆有章法,办事儿也是四平八稳,提溜给谁都说一句话好,极是叫人省心的。正是该磨一磨的时候,让他走出去,见些风浪,也好。”
如卿微微点头,指腹在帕子上慢慢摩挲:“是啊,宇儿已经是个少年郎了,可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偏要去冒这个险?”
“男子汉大丈夫,总归是想做出些功绩来,有这心气是好事。”
如卿心知,有些话是不当她讲的,可她憋在心间,也无处消解。她犹豫良久,终是说道:“我总在想,是不是因为……还没有立储。若是这次他平安回来,有所建树,不若就……”
“卿姐姐,”梁王笑着拧了拧眉尖,玩笑般地轻捂着她的唇瓣,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轻言细语地撒娇道,“你我之间,不谈这些。”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色,语气忽地沉了下来:“任谁护得再紧,路还是要自己走,无论是宇儿,还是寰儿,都是我们的好孩子,卿姐姐还信不过他们吗?”
屋中一时又静了。如卿抬眼看着他,不住叹息:“我是怕……怕他为了表现,再去做危险的事。”
“你要相信他,”梁王握着她的手拢了拢,缓缓道,“他是我们的宇儿,不是会轻易舍命的人。而且……若他真想要那储位,他会更加珍惜性命。”
如卿垂下眼睫,自责道:“你们之间的决定,我是不懂,今日是我多言了。”
梁王笑着,拿过她绞得发皱的帕子,替她抚平了又折好,握住她的手,一如多年前:“怎么会呢?做娘亲的,挂念孩子,再寻常不过。”
屋外风过枝头,沙沙作响。炉火丝丝燃烧,香烟浮动,一室温柔。
他点了一支安神香,待如卿沉沉入梦后,起身去了宁心殿。
夜正中,而宁心殿犹照如昼。
“武姐姐这么晚了,怎还不歇息?”
“倒是你,怎还不歇息?”
梁王走得近了些,挽起袖子替她磨墨,温温地回道:“我这不看着,你还没睡么?”
“后日出征,有好些事还未妥帖,我得再看上一会儿。”
“武姐姐辛苦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梁王说着,屈身拈起茶壶,亲手替她添了盏茶。
周武搁了笔,接过茶盏,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不是凭白来的吧?”
那话音熟稔,带着打趣,他们多年情分打磨下来,话说一半也懂,眼神一飘也明。
梁王见她一语戳破,反倒笑得更自在了些,他没想着要瞒她,反正瞒也瞒不住。
他很坦荡,本来就是来说些心里话的,总不能像小年轻那样一直绕着圈圈、打着哑谜。上岁数了熬不起夜,每寸光阴皆珍贵,耽搁他事小,耽搁了武姐姐就事大了。他拉了张椅子坐到一旁:“哪里的话,武姐姐取笑我了。我是看今天宇儿请缨,我在想,待他凯旋,就让他开府吧。他也说了有一阵了。”说罢,他毫不含糊地瞧着她,目不转睛地等着她应允。
周武对他一笑,这人从小就这样,仗着年纪小,仗着没坏心眼,总有本事从她手里赖走几分甜头。那双眼睛里,藏着点不愿长大的依赖和讨好,就像过去喜欢跟在她后头牵她衣角,惹祸事了只需嗷嗷地唤一声姐姐。
她是不介意被占这点便宜,毕竟,她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既然他都开口了,面子总归是要给的,只是今儿这话,一定不是他自己想说的。
“是啊,难得宇儿有这份心。等他归来,便是与郡主的婚事,再那之后开府,也不迟。”她心可没那般软和,给面子和办事是两码事,嘴边得答应,可事儿得缓着办,缓着缓着,谁说得准呢?而后她话锋一转,眸光一落,对着苏恭顺弯了弯眉眼,不轻不重地点了出来:“是阿卿同你说了什么吧?”
梁王努了努嘴,脸上浮起点做贼心虚的笑。他身子往桌边一靠,悄悄挪近几分,顺手帮她把灯芯拨了拨,夸赞道:“什么都瞒不过武姐姐。”
“你我之间,何必这般说话?顺儿,你要明白你作为一国之君,每一句话、每一分偏重,都落在群臣眼里。你若厚此薄彼,旁人便敢投其所好,说的话、做的事皆会随你左右。你看那乌泱泱一片人,今朝说这个不堪,明日又说那个可用,不知添油加醋了多少,你在宫中断那宫外事,如何断清?他们说什么不要紧,做什么才算数,你越不言语,他们便越是见本心。你我要看的,从来不是他们嘴里的忠心,而是他们脚下自己走出来的路。”
“武姐姐道理我都懂,可这不是,说得容易,做着难嘛。每次看到宇儿被驳回,那眼神……你别说是卿姐姐了,连我这个做爹的,都不忍心。”
“他将来要遇到的难处,只会比现在更多。这点算得了什么?若连眼下的小风小浪都经不起,谈什么肩挑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