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见自己的妹妹,还要先跟你们禀报么?”女子一声冷笑。
赵南枝闻声一惊,几乎不敢相信,忙不迭掀开车帘喊道:“姐姐!”
火光照见来人。
她高坐于马上,鬓边斜插一支银狐尾簪,外披浅栗色披风,衣袂在秋夜风中轻轻拂动,像是高山深湖边走出来的人,带着霜露与尘路之气。她腰间佩一柄软剑,另一侧别着一条暗色帛巾,帛上墨痕斑驳,应是常年擦笔所用,从未洗净。这等游云野风,好似穿越了半生烟雨,偶然走入人间一隅,当今仅此一人,纵观青史流年,亦屈指可数。
无须通名,谁见她不知——
此人,正是那位曾策马入江南、拂袖过北地,一笔拨山海的野云仙,赵宜霜。
赵宜霜对赵南枝颔首,视线在她面上一掠而过,而后抬手亮出一支玉笔,笔身通体温润,乃昆吾青玉雕就,色如雨过初霁。此笔来历不凡,世间仅此一支,作不得伪。彼时民间盛传一本名为《野云集》的游记,不少文坛名宿皆称其有万里江山、孤云野渡之境,因笔力豪迈、气魄深远,世人皆猜此书出自哪位世家公子之手,更有人言之凿凿,说此人乃前朝遗臣后裔,隐名江湖,以笔代剑,寄志山河。苏太后偶闻此书,命人购得一本,翻阅后赞不绝口,遂命天子亲赐此笔为嘉奖。因知作者素来不愿露面,苏太后亦不强人所难,将笔交由书局转交,以表嘉赏之意,不必面见,也不必谢恩,只愿其知宫中有此一人,爱其文采。自此《野云集》每有新篇,书局必在开售前送入宫中,供太后品读。在得知写书人竟是漠北王昆后,苏太后更是拊案赞叹:“世有王昆,能赋山河,真乃当世女中翘楚。”
赵宜霜将笔一转,笔锋朝向正欲辩解的领头人:“我赵家人,你放是不放?”
纪文澜见状,不敢怠慢,忙拱手赔笑道:“既有漠北王昆为证,自当依礼放行。赵大人,还有这两位姑娘……方才言行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恕罪,体谅我等职责所在。”
言罢,他略一侧首,低声吩咐属下让出去路,自己则当先退至一侧,躬身做了一个请。临走前更是遥遥一礼,不敢有丝毫僭越,见赵宜霜不再看他,这才带队疾步而去,片刻莫有多留。
赵宜霜拍了拍马鞍,冲赵南枝说:“走吧。”
沈秋筠曾在赵家短住,与赵宜霜有过一面之缘,她长袖一振,行礼道:“霜姐姐好,我是沈秋筠。”
“哦,是小沈啊,许久不见。”赵宜霜回得不甚热情,却也不失旧人重逢的温和。
李姜亦随之上前:“见过野云君。”
初次见面,她却未自报姓名,赵宜霜很快猜出了她是谁。果然久闻不如一见,鲜灵得紧啊。在知道自家这傻妹妹身边跟着个江姓女子时,她就晓得不对劲。赵宜霜跟未听见一般,既不还礼,也不答话,只将眸光自她身侧略过,同赵南枝说道:“先离开这里。”
四个人,两匹马。赵南枝自是理所当然地与赵宜霜同乘。而另外那一匹马前,沈秋筠与李姜对视了一眼,空气顿时凝住了,哪怕一丝响动,都足以惊断那根看不见的弦。
这场面,真是……说不出的刺激。
李姜轻叹一声,唇边勾出几分无奈:“我不会骑马,有劳沈大人照拂了。”
赵南枝站在一旁,神情复杂——事到如今,这李姜是还要装吗……
沈秋筠一向少说话多做事,她没应声,干脆利落地走到马前,搭手扶李姜上马。
没人说话。
旅途一时沉到极致,就连她们那匹马都识趣地放轻了蹄声,生怕惊动了这诡异的平静。
这一匹马,承载的不是两人,而是三分沉默,两分旧账,一分……说不清的火药味。
这气氛,死寂到可怕。
适才姐姐显然是待李姜不同,而沈秋筠就更不必说,赵南枝眼看着天降大任于她,这长路漫漫,唯她能硬着头皮来缓和两句:“姐姐你怎么来了?”
“说来也巧,我听闻你去了宓水县,想着去寻你一趟,结果他们说你忙着查案抽不开身,便改道去找你二哥。哪知途中误打误撞,正好瞧见你们被人押上马车,”她话锋一转,“你们一门心思在案子上,怕是还没听说吧?”
“什么事?”
“宋国攻梁了,就在百里外的陇城。”
陇城对峙多年,是梁宋之间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此地山川险固,控扼南北,历代兵事皆止步于此。十余年前,两国恶战,血流成渠,打得人困马乏,才换来如今这口勉强喘息的太平气。谁都明白,这太平是偷来的,也谁都明白,不是不想打,是彼此都打不起了。再打下去,不知会便宜了谁。仇怨未解,血债难偿,可仗不能一直打,国库总有一日会败光,粮仓总有一日会见底,百姓总得休养生息,战马要年月养,兵器需时间铸,朝廷也得装模作样,讲几句仁义,发几袋钱粮,给人吊着一口气,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脚下的土地道一句深情。对宋而言更是如此,战后国弱兵残,朝局动荡,梁强宋弱之势已成定局。养精蓄锐是上策,就算宋人有志图强,布局反攻,也当是后代君主之事。无论怎么看,这一仗都不该由宋人先挑。
所以当听到“宋军攻梁”这四个字时,赵南枝第一反应便是荒唐。居然不是梁国先动的手,宋国竟敢主动犯境?他们哪来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