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宵夜里等杨念宁终于哭着睡熟了,才悄悄起身离开。回到家已是后半夜,屋子里空荡荡的,迟曙不在。周末理发店忙,他通常会在那边留宿,整理一周的账目和杂事。
立宵在玄关站了一会儿,没开灯,然后转身出门,开车去了理发店。楼上临街的那扇小窗还亮着暖黄的光。他坐在车里看了很久,很想上去,让迟曙抱抱他,哪怕什么都不说,可又怕打扰他。
最终他没上去。熄了火,靠在驾驶座上。想抽根烟,摸遍口袋才想起来,自己早就戒了。为什么戒的?好像也是因为迟曙。他只乐意为了迟曙,做些自己原本不喜欢的事,讨他一点开心。想到这里,立宵嘴角扯了一下,真没出息啊立宵,怕他不高兴,酒也戒了烟也戒了,如今连想找个由头消愁,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他去路边小店买了包烟,捏在手里,又想起迟曙明天或许会靠近他,会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他站在店门口,把烟扔进了垃圾桶。
要不去喝两杯,就说是应酬,可今天是周末,哪来的应酬。迟曙那么聪明,一听就是谎话。
他叹了口气,走到河边,蹲下身,捡起石子打水漂。石子飞出去,在水面弹跳几下,沉了。他蹲了很久,直到腿麻。四下寂静无人,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跳进河里游一圈,可又怕被人看见,以为他要自杀,平添谈资和麻烦。
真是……连放纵都得瞻前顾后。
他最终还是开着车,去了更偏的老河滩。这里没什么人。立宵连衣服都没脱,径直走进冰凉的河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上来,穿透湿透的衣物,扎进每一个毛孔。他打了个剧烈的寒战,却觉得混沌的脑子被激得清醒了一些。
如果有一天真活不下去了,在这里淹死倒也不错。但随即又想,尸体会污染河水吧?常年在这里栖息的野鸭和水鸟该怎么办?太自私了。
他在齐腰深的河水里站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看了看,凌晨三点。
他又想起了那片麦田。那个寒冬里,他和迟曙曾经像两个疯子一样奔跑过的麦田。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他回到车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座椅。引擎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低吼,车灯划破黑暗。在熟悉又陌生的乡道上,他把车速提了起来,六十,八十,一百……车窗开着,狂风灌进来,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湿发贴在额角,冰冷刺骨。身体对速度的本能恐惧和晕眩感,被更庞大的、冰冷的麻木覆盖了。他甚至不用睁眼,就知道哪个地方该转弯,肌肉记忆带着他在蜿蜒的路上飞驰。
车子猛地刹在田边土路上,轮胎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伏在方向盘上,耳鸣尖锐,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握着方向盘的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好一会儿,那种悬浮在云端、灵魂出窍般的晕眩感才慢慢退潮。
他下车,脚步有些虚浮,小心地绕过寂静的农房,踏入已经收割过的麦田。麦茬硬邦邦地立着,在月光下泛着枯黄的光,即使穿着鞋,踩上去也硌得脚底生疼。夜风带着凉意吹过空旷的田野,穿透他湿透的衣衫,让他浑身不可抑制地打起冷颤。
他就这样在田里来回走,一圈,两圈……脚步越来越慢,却不肯停。想用□□的疲惫和不适,填满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
不知走了多久,东边的天际开始透出一线模糊的灰白。他看到远处的田埂上,走过来一个人影。走近了,才认出是迟曙的母亲。她佝偻着背,慢慢走着,身影几乎要融进这黎明前最浓的夜色和同样枯黄的麦茬地里。
迟母似乎也看见了他,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开口:“哎呦……这不是立宵吗?这一大早的,你……你这是咋了?掉水里了?”
立宵下意识地扬起一个笑容,脸部肌肉都有些僵硬了,“啊,是啊,姨,不小心掉河里了。您这么早就下地了?”
迟母愣了一下,摆摆手,声音有些含糊:“没有,没下地……这不是,快秋收了,心里惦记,睡不着,就……出来转转,看看。”
“睡不着吗?”立宵问,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很轻。
“也不是,”迟母慢慢从田埂上走下来,立宵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老人的手臂干瘦,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皮肤的粗糙和微凉。“老了,觉少。晚上七八点就困了,早上醒得早,躺不住。”
她的手很粗糙,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立宵扶着她往回走,掌心传来那种熟悉的、属于土地的粗砺感。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握着自己手的是老奶。鼻腔猛地一酸,他慌忙偏过头,用另一只手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看你这一身湿的,一会儿非感冒不可。”迟母攥紧了他的手,手心温热,“快跟姨回家,去换身干衣服。我去给你烫碗热汤暖暖。”
“好。”立宵低着头,瓮声应着。
立宵在迟曙从前住的依旧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小屋里找到一件半旧的衬衫换上。刚系好扣子,手机在湿裤子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李梓舒。
“梓舒。”
“宵儿!”李梓舒的声音带着笑意,背景音有些嘈杂,还能听见他咀嚼东西的声音,“我回来了!这会儿在谢店这儿蹭早饭呢!我说,这大周末的,太阳还没晒屁股呢,你怎么起这么早?该不会是……孤枕难眠吧?”
立宵听出他话里的戏谑,笑骂了一句:“滚你的。一大早就去骚扰谢店,你也好意思。”
“哪儿啊!谢店刚还跟我念叨你呢,说你小子没良心,多久没来了。”
“你跟他说,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带着迟曙去看他。”
“行行行,我也没啥正事儿,就跟你知会一声,回来了,给个住的地方。”
“你不回家住?”
“住久了又得吵,烦。还是一个人清净。”
“行,住我家吧,钥匙在老地方。我爸妈在,你正好陪他们说说话。”
“那敢情好,阿姨那一手好厨艺,想想都流口水,人又温柔,比我妈那炮仗脾气可强多了。”
“去你的吧,留着这话跟我妈贫吧。”
“得令!挂了啊!”
挂了电话,立宵坐在床沿,听着窗外逐渐清晰的鸡鸣犬吠。迟母叫他出去吃早饭,热腾腾的米粥,腌的萝卜丝,鹅蛋和几个鸡蛋,还有番茄炒蛋,自己蒸的馍馍……
简简单单。
迟母话不多,她问一句立宵答一句,大多是地里庄稼和天气。她身上有种被土地和岁月磨砺出的平和,听人说话时眼神很专注,只是偶尔难得流露的悲伤,总让立宵想起老奶,那种老年独自一人,偶然涌上来的悲凉,也许迟母要幸福一点儿,她还有两个儿子,迟曙很爱她,会一直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