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霁之好不容易将少年君王培养的有个人的模样。
那时的商九殷远比后来的可爱,性子外露,一逗就生气炸毛,忘了自己还处于伪装之中,着急忙慌恢复自己伪装出来的人设,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泪水涟涟,半点没有自己身为男子的自觉。
男儿有泪不轻弹,问起来就是理直气壮的一句话:“那又如何,方今,我年数不过十五,若是先生肯纵着我,我便一辈子都是孩子。”
任霁之听见这诡辩,笑得乐不可支,因为声带损伤,只能发出一些笑音。
只是少年的眼泪并不能打动冷酷无情的他,他洞若观火,看出年少的君王即使是朝他落泪,也不见分毫伤心之处,泪水盈满的眼底是漠然以及诡计得逞的笑意。
所以即使是这般,少年君王也得老老实实听从先生的话,一字一句给他背诵策论。
这对师徒彼此隐瞒,温情之下,钩织着令人心冷的算计,这段缘分太浅,若是戳破,就会分崩离析,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祥和。
虽然都知晓彼此互有隐瞒,却始终不肯戳破。
也许是这难得的温情令人心有贪恋。
只是后来才明晓,这难得的温情是裹着蜜糖的剧毒砒霜,噬人心肺。
他看出来商九殷乖巧外皮之下,藏着的野心勃勃,对方引导他教自己多些有关帝王之道的知识,那时任霁之便看出商九殷对于权势的渴望。
权势熏人心,若是没有好的引导,必将走上歧路,况且,商九殷是一国的帝王,若是他在权势中迷失,这天下将会走向更乱的地步,真正受到伤害的永远只有百姓。
任霁之不忍,他说不出自己究竟在不忍什么。
究竟是不忍这天下苍生再遭重创,还是不忍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少年会逐渐迷失,失了初心,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生了私心,这一点,任霁之承认。
养孩子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更何况是一点点帮一个人塑造健全的人格。
他终究是不忍心。
于是任青安教授少年君王为君之道,教他明辨是非,引他走向正途。
他在培养一个自己心目中的明君,他希望,商九殷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好,走向他可能已经来不及走的这条路,代他看看这未来的盛世光景。
回朕车以复路,及行迷之未远。
他可能回不去了,但他希望,少年君王不要误入这条歧途。
凡是做事,在来得及挽回的时候停手,终究不会让自己生出太多的遗憾来。
也许是当初他是中了毒之后才遇见的商九殷,这些年过往记忆全都忘了干净,却依旧记得那段在竹林中少有的温情时光。
记忆力变差,很多中毒之后的记忆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时间真是过分得残忍,那段以欺骗伪装为名的记忆却让他记得越发清晰。
少年的君王是很有趣的性子,一逗就炸毛,还会可怜巴巴地伪装,任将军提着剑,看着面前悠闲地独自一人下棋的君王,只觉得无趣,但他却没有再像曾经那般含笑调侃。
这些年过去,杀了太多人,听见太多咒骂和哭喊声,任将军已不太能笑得出来了。
他神情冷然,曾经总是带着些温润笑意的眉眼蒙上了一层寒霜,只能看到积压的沉郁,眼底古井无波。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臣此行为何而来,陛下应当比臣更清晰些才是。”
殿内乌泱泱围了一众人,刀枪兵戟全都向他,角落的君王被众人拥簇,悠闲地还在下棋,没有君王的发令,没人敢动作。
以至于任霁之提着沾满血的剑,一步步往前走,竟也无人动作,让开了一条通往君王的狭长路径,
任将军一步步走着,抬起手,剑刃离君王脖颈只半尺之遥。
他吐字,声音微哑:“我此行而来,只为一事。”
任将军大逆不道久了,竟也忘了尊卑,音调略显怪异地称呼君王的名字:“商九殷……我自认待你不薄,从未生出别的心思,你又何必将我逼上绝路。”
“这天下悠悠众口,你莫非不知,是能杀人的利刃。古言,君王德不配位,而我,自可取而代之。”
这话纯属任将军泼脏水,在瞎扯,他濒临意识模糊的尽头,说话,竟也失了逻辑。
天下悠悠众口难平,说他通敌叛国,此言,虽有君王刻意引导,但也是不争的事实,
说他忘恩负义,冷血无情,也确实是,毕竟能眼也不眨,生剐了昔日挚友的人,这世间也实属少见。
而逼他谋逆,夺他兵权,世人也都能看得出来,是任将军权势太大了,人生了贪欲,自然会威胁到君王地位的稳固,若是他今日不来,自然也会相安无事一段时间。
商九殷和卫升一样不细心,没能发现任将军在说这一段话时,执剑的手在极细微地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