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小了,远不知死亡和离别的深奥,以为母妃不跟他说话,是又在惩罚他。
对方素来喜怒无常,前一秒打过他,没过多久又会恢复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将他抱在怀里,细数年少时和帝王相遇时的种种。
茶花女入了宫,看着当年风流倜傥,善解人意的帝王,只觉一眼万年,她以为是郎情妾意,却不知君心另有所属。
帝王无情,是她不该强求这段缘分。
女人对自己的孩子说着说着,似笑非笑,落下泪来,轻哼着当年在故乡时母亲哄睡她时唱的歌谣给自己的孩子听。
她亲昵地叫着孩子的名字,哭着说:“阿殷,我想阿嬷了,我想回家,想回去和阿姊一起采茶叶,母妃不想留在这深宫里了,这里太冷太冷,这里没有江南暖和。”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茶花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大字不识几个,却磕磕绊绊从一本破旧的书籍中,挑出九殷这个极贵的名讳,却未考虑,自己孩子的命格究竟能不能压住这名。
据说,在很久远的以前,有一个朝代名字叫商朝,商朝别称殷,而九,自来是登顶极位的象征。
商九殷,这名字就是要他登顶至高之位,成为大商的帝王。
然后女人吊死在房梁上,回了那个自己记忆里,温暖的江南水乡。
丢下了自己孩子一人,在这苦难的人世间独自挣扎。
那夜的风雨和雷声都太大了,让人听不清孩童无助的啜泣声。
女人把门从里面锁上了,钥匙放在很高的柜子上,小萝卜头根本拿不到,以他的身高,甚至连门把锁都够不着。
这里在冷宫的深处,平日里连人迹都鲜少有,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风雨夜。
没人知道这么幼小的孩童和一个尸体待在一起三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某一天,怠惰的下人发现每日勤奋出来打水的宫妃罕见的没有出来,菜地里种的菜都蔫了,难得纳罕。
打开殿门,看见迎面而来的大红衣裳,以及角落里非常没有安全感蜷缩在一起,流着泪睡去的孩童。
这三天教会了商九殷死亡和离别意味着什么。
是他一遍遍对着红色晴天娃娃叫母妃无人应答的孤独。
是再没有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对他非打即骂的茫然。
他最初不知道这叫失去,三天过去,他知道了死亡,知道了故人再也不会醒来,知道了他没有母妃了。
自那之后,商九殷开始害怕打雷下雨的天气。
遇到先生之后,他害怕时终于不用一个人再默默忍受,他可以去找先生寻求安慰。
少年可以向自己信赖的先生磕磕巴巴诉说自己的害怕和无助。
先生从不会因为被打扰而生气,深夜点燃一小盏烛灯,烛灯昏黄却温暖的光线照亮了竹屋的一隅。
先生哪怕睡意惺忪,也会好脾气地醒来,温柔拍抚着他的背,然后递给他一本策论,考察白日时教授的知识。
先生声带受过伤,说不出话,但商九殷知道,对方望向他笑意融融的眸子是在说,不要怕。
少年在先生的安抚下,渐渐褪去了害怕。尽管外面依旧电闪雷鸣,和记忆里那个幽深黑暗的夜却不再一样。
先生的竹屋并不算大,所以哪怕是在这样黑暗的雨夜里,点着一小盏烛灯,温一壶茶,拿着一本策论去读,也全然没有了幼时空寂大殿里的那种冰冷。
这里似乎被施了神奇的魔力一般,在这样寒冷的风雨夜,也温暖得过分,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落下泪来。
有先生陪着,年少的君王被带出了那个记忆里,永远走不出的,落了锁的空寂大殿。
少年沉沉坠进那个暖黑,但有书墨和竹叶清香的梦里,从此哪怕黑夜漫长,雷雨喧嚣,他也不再会感到害怕。
任青安见过这么多次商九殷害怕的模样,尽管记忆模糊,也自然知道对方害怕时是怎样的情态。
心中有点淡淡的可惜,如果当初自己有主世界的记忆,小系统在身边,一定要把商九殷雨夜害怕的模样录下来。
这也能算是君王的黑历史了。
毕竟谁也想不到,多年后的君王幼时怕打雷下雨,害怕得直掉眼泪,像幼兽一样可怜无助。
好像已经养成了肌肉记忆,他下意识想为商九殷倒一杯茶,却忽略了自己刚刚咳过血的破败身体,甚至连端起茶壶的力气都没有。
手提起茶壶,倾倒茶水的瞬间,手腕一抖,茶壶失力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