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莛芳发现严魁殊的异样是从与白云逸会合之后。
严魁殊一贯沉默寡言,哪怕有心事也鲜少会被察觉,除了他那个已经被逐出师门的弟子之外,可能就只有自己能看出他与平日里的差别。
其实也很简单,严魁殊在练功方面一贯严于利己,却也清楚武功精进不在一朝一夕而在于持之以恒,因此每日都会按时完成身形、炁韵与冥想训练,但他心里有事而略显不安时,便会延长冥想的时间。
在淑莺去世后,自己一蹶不振闭门谢客,等到心情完全平复时曾悄然前往严魁殊的府邸拜访。彼时严魁殊还是瑎国玉京教头,京城之内半数武将都曾受过严魁殊的教导,他却只是与收养的弟子常风彻偏安一隅居于京畿。
彼时常风彻开门将自己让进屋,入眼的便是那个视武功如呼吸的严魁殊,整日整日冥思苦想,倒不像是武人,反而像个僧人。
而这几日,每天万莛芳早起开窗换气时便能见到严魁殊打坐冥想的身姿。
以往,面对这样的严魁殊,自己便会前往丘兹人开的酒肆,打上两坛好酒找严魁殊喝酒,严魁殊自然是不喝的,但自己喝,他也不会介意,只是捧着茶盏在一旁作陪,听着自己絮絮叨叨念叨,自然而然,那些心结也就渐渐释然。
庙堂之上,那些让严魁殊和自己看不惯的结,自然不会解……不但不会解,甚至会逐渐缠绕到整个瑎国都理不清的程度……
于是……只能释然,两个人年少时都曾笃定要为瑎国出力献策,而碌碌一生才发现……荣辱兴衰,全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
只可惜,当初年少气盛,连累淑莺……也因此丢了性命。
只是现下两人已经远离瑎国,行将就木的年纪,竟然还有事让多年挚友看不开,万莛芳虽有担忧,更多的却是好奇,一向沉默寡言的严魁殊……究竟在忧心何事?
待到白玓瓅回转琳琅,墨砚前去与义父说清楚,辛大夫为庄姑娘复诊,就连药斗都在药房分拣药材,万莛芳才不动声色地挪到严魁殊身边,拿着泡好的凉茶与两只茶盏,坐在严魁殊身边不远的树荫下。
多年默契加持,万莛芳不言不语只是望着冥想的严魁殊抿茶,年岁大了之后,出恭也勤了,为了盯到严魁殊先受不住坦白,万莛芳只是做个样子,像个坐在岸边打窝的垂钓者,只等着严魁殊像鱼儿一般愿者上钩。
半个时辰后,庄姑娘那边的诊视结束,辛大夫出来跟自己讨论白玓瓅那孩子晚间能不能把庄爻的妹妹接过来,自己安抚这两日思虑药方睡眠不足显得脾气更加火爆的辛大夫,甚至提出要是接不回来,自己和严魁殊可以再跑一趟。这才让辛大夫安心,之后就吵吵嚷嚷训斥药斗不要再整理,赶紧去熬药准备午饭,到静坐的第一个时辰结束前,万莛芳没等到严魁殊的坦诚,反而看药斗一个人备菜可怜兮兮,于是便与他一同择菜。
吃了午饭,万莛芳照例应该午休一会。万莛芳剔除了这项,本想继续盯着严魁殊,但看到药斗泫然欲泣的面对师父测试药剂的汤碗与药锅,想到辛大夫正为延缓庄姑娘与墨砚毒发而努力,万莛芳也便调侃着药斗便过去帮忙。毕竟如果一开始自己便说要帮忙,以自己的年纪,药斗是断然不肯的,但若是先亏他几句,便会遭到一点抗议,顺势帮忙也就更加顺理成章。
万莛芳一边帮忙,一边也没忘记注意严魁殊的动向,只不过……现在严魁殊连眼皮都没抬,犹如老僧入定般隔绝外物。
午饭不久,同处于一个院落的几个人都去休息,万莛芳还在硬挺着等严魁殊的坦白。
过往的经验给了万莛芳笃定的底气,哪怕再怎么难以启齿,严魁殊也会向自己明说。
只不过比坦白局更早更早的却是怒气冲冲从外面回来的墨砚,在万莛芳印象中墨砚一贯少言寡语,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哪怕船主他们没回来,他也是任劳任怨的耕田,有点空闲不是在收拾小楼便是帮着村里大人们照管孩子,而此时他明显遇到了什么不公,此刻回屋都带着些许泄愤意味,将门扉猛地摔上。
万莛芳挑着眉审视那扇关上的门扉,此时烈阳高照,辛氏医馆之中除了自己和严魁殊都在歇息,墨砚一贯是个沉静懂事的孩子,此次心绪却如此外漏……他斜眼瞄了一眼还无知无觉的严魁殊,去敲了门。
等待许久,内室中的墨砚似乎终于调整好了情绪,为自己开了门。
万莛芳走到屋内,看看周围权衡一下,墨砚似乎确实发了脾气,但却并未损坏屋内的器皿……万莛芳心中忍不住感慨,墨砚确实性格不错。若是自己也是同样十一二岁的年纪,可能不止挂脸,还有可能摔杯砸盏,只不过行年渐长,自己也戴上了一张本来不属于自己的面皮。
观察完之后,万莛芳思量一下,察觉能开诚布公地交谈,坐下之后便问:“和你义父谈得如何?”虽知这算是一步险棋,但也不得不为之,能从这个深沉到像是濒死老者的孩子身上看出情绪变化,对万莛芳而言也是值得。
墨砚坐在床上沉默不语,他的眼前依旧蒙着黑布,万莛芳察觉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万莛芳并不逼迫,其实他在逃离朝野之后许多年都是这么过的,看着那些或是全不在乎或是戒备森严的世家子弟,自己多数时候也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呆在那里,很长很长时间,直到对方真的想开口倾诉时,那场赌博才真正获得了相应的筹码。
因此,万莛芳并不着急,自己和严魁殊赌的是耐性,而面对面前扯下眼罩一脸愤慨的墨砚,自己需要的也不过是耐性。
只是光阴匆匆,除了自己,又有谁真的愿意将自己的时光,心甘情愿地投注于严魁殊身上呢?这么多年面对同样沉默寡言的严魁殊,万莛芳赌的便是滴水穿石的耐性。
回忆起当年骄傲不逊的严魁殊,又望了望面前的少年,万莛芳自然清楚墨砚年岁并不大,比之药斗还小上几岁,但身形却与药斗无异。这样的身姿是否影响了旁人对墨砚的要求,他本可以只是当个不满十二周岁的孩子,此刻却要扮演起仿佛少年一般的心性,这何尝不算是另一种外人施加的扭曲?
这边万莛芳还在思量,那边墨砚也已经开口说话:“义父他……登岸时……对白玓瓅……下了杀手。”
闻言,万莛芳心中微震,这件事严魁殊未曾对自己提过,其实从那晚歼灭前来劫持白玓瓅的那队人马之后,除非必要之言,严魁殊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稍微多说点话便是昨晚出言表明支持墨砚跟着自己学武那段话,除此之外都如今日一般,老僧入定。万莛芳心里计较,面上却是纹丝不动,而是以平缓的语气继续询问:“是你自己以为的,还是船主承认的?”
墨砚沉默一下,似乎也在思索自己对义父的指控。
这种情境万莛芳非常熟悉……多少门生在他面前控诉自家那些污糟事时,那语气、那音调、那神情……如出一辙。
万莛芳本以为墨砚会与那些学子一般无二,而终究,墨砚并非是那些自我检讨的人,他直抒胸臆得说:“义父承认了,我看出端倪询问,之后他便承认了初见白玓瓅时确实对他起了杀心,只是被旁人阻止。其实……当他提及动念想杀白玓瓅时……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从不认识面前的人。”毫无隐瞒、坦坦荡荡。
听到墨砚的回答,万莛芳心中已有了思量,一方面本就察觉到墨砚的变化,之前墨砚恐怕并不清楚白玓瓅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在他过往经验之中肯定是义父这边为重,而这位任夺浪似乎也不像是普通渔民,身上草莽气势更重,他的出海中有多少不可言说的部分,这部分墨砚是不是知道却不得不隐瞒,就不得而知了,加之白玓瓅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墨砚心绪变化明显就是他情感发生倾斜的佐证。另一方面,墨砚似乎也察觉到任夺浪身上诸多的不和谐之处,他与辛若谷、庹眉间在“阋墙之祸”中救助了这么多流民,随后却又建立了村庄,即便因为当年的祸乱对朝堂心存疑虑,但也不会戒备到如此程度,甚至不能说是防备……而是似乎潜藏着什么秘密怕被拆穿,只是现今情报太少,万莛芳只能继续探问。
“船主有没有说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未入战局的万莛芳发出疑问,毕竟身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即便是真的有什么争端也会由严魁殊告知自己,只是这一次……连他也不愿提及罢了,那这件事可能也对严魁殊造成了一定影响。
墨砚倒不藏着掖着,按照任夺浪向他说明的一字一句将当时的情况转述给万莛芳。
听完墨砚带着控诉的描述,万莛芳自觉此次不能置身事外,因此直截了当问了墨砚:“虽然任夺浪是差点失手杀死白玓瓅,但这件事也是非同小可。白玓瓅是云来岛少岛主,即便琳琅不少人不承认,在世子未满年岁之前,他也是整个琳琅唯一的公子……即便他不在乎、不追究,他身边的人也会借题发挥,追究究竟谁对谁错。尤其这件事岛主也目睹,当时如果不是庹眉间及时赶到,两方说不定真的会杀个你死我活……”万莛芳还未说出自己对任夺浪的怀疑……仅仅只是分析个大概,此时墨砚已经听得有些慌神。
天可见怜,墨砚即便不满义父当时差点将白玓瓅至死地的乱战,却也害怕自己义父任夺浪真的因此获罪……
“万先生,现在该怎么办?义父会受牵连吗?”墨砚着急询问所有长辈中最沉静睿智的万莛芳。
“你先别着急,你要先问问白玓瓅对这件事的看法,这件事他是受害者,只要他觉得这件事只是个误会,即便有人想深究,也没有真正的苦主。至于其他事,我先和你师父商议一下……”万莛芳先安慰墨砚,但心里也憋着一股气,毕竟这么大一件事,严魁殊却并未对自己提及分毫。
“那我……该去找他吗?”
“先不着急,白玓瓅离开前庄爻姑娘曾经拜托他将自己的妹妹带过来,晚些时候他还会回来。你先想好要对他说什么,一边是你的朋友,一边是你的义父,你要表现出对他的关心,却又不能让他觉得太功利,一味为义父求情而不在意他的死活。”
墨砚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生长于小渔村,即便中间由于网梭的死,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被村里人指指点点,但他为人坦率,加之为各家帮忙不惜力气,大家也并未太过为难他这个孤儿。而此时,要面对可能会导致自己义父受牵连的罪责,而且伤害的还是自己一直挂心的人……墨砚很清楚,自己手上还有能翻盘的底牌,但是他也非常清楚,如果以那件事为赌注,自己确实能保住义父,但是自己与白玓瓅那条刚刚牵扯在一起的线也会马上断裂……
“我会好好跟他说明的……”墨砚垂下眼回答,万莛芳看着墨砚的样子也觉得心有戚戚,心里也更加疑惑,这件事牵涉甚广,严魁殊当时就在现场,如果说白玓瓅因为墨砚而劝说父亲不要追究,庹眉间也为了保护任夺浪不多提及,但当时在场的严魁殊和其他人可没有直接的利益牵扯,哪怕是为了两个孩子,也应该先和自己商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信赖自己对人心、朝局的判断,这次却并未告知自己分毫,加之这段时间的沉默,万莛芳察觉对方还有事情瞒着自己,与那天的发生的事情有关,也许也与严魁殊本人有关。
万莛芳又出言安慰墨砚几句,同时教导他最好和白玓瓅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白玓瓅虽然明面上身份是少岛主,但是有身为长公主母亲的这层关系,他在青莲台见识过的人情世故肯定比处于渔村的墨砚更多,此时墨砚遮遮掩掩反而可能引起白玓瓅不满,不如以诚恳取得白玓瓅信任之后,再进一步获得他的谅解。
安抚完,万莛芳嘱咐墨砚先去吃午饭,自己走到天井处,对还在打坐冥想的严魁殊说:“严兄,出去走走吧。”
严魁殊睁开眼,站起身,万莛芳并未等他,而是甩了甩衣袖,自己先出了门,严魁殊察觉到他似乎暗藏薄怒,没有说话,如先前的几十年一样,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