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色泽深暗、质地粘稠得已近乎半凝固血液的粥,静默地置于木桌纹理交织的阴影最深处,不像食物,反倒更像一枚拥有独立脉搏、正在假寐的不祥活物。空气中弥漫的甜腥气,此刻也不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化作了无数纤细而执拗的无形触须,在这间被昏暗与绝望浸透的斗室内疯狂滋长。它们攀附着冰冷潮湿的土墙,钻入家具每一道皲裂的木纹,更试图撬开人的唇齿与鼻息,将一种粘腻的、足以腐蚀理智的恐慌,一丝丝、一缕缕地注入观者早已绷紧如弦的神经末梢。
门外,村长并未离去。
颜辞镜甚至无需侧耳,那透过薄薄门板缝隙挤压进来的、沉重得如同溺水者濒死前挣扎的喘息,以及那双死死镶嵌在缝隙之后、几乎要灼烧起来、浸满了最深沉的绝望与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期待的目光,都化为了实质的冰冷针尖,精准地、持续地,刺穿着这方被时间胶凝固化的空间。他在等待,像一个守在断头台旁的刽子手,焦灼而绝望地等待着颜辞镜饮下这碗名为“安神”、实则为开启最终献祭的禁忌之钥,完成那个黑暗仪式闭环的、最后一个步骤。
时间仿佛被这粘稠得令人窒息的气氛浸泡得失去了流速,每一秒的滴答都拖拽着漫长而污浊的尾音,在甜腥味的包裹与门外那凝如实质的注视下,缓慢地、艰难地爬行,如同跋涉在无边的泥沼。
颜辞镜立于桌旁,身形在豆大灯焰投下的、不断摇曳扭曲的光影中,凝定得如同一尊历经万古风雨剥蚀而岿然不动的石像。他的视线,并未施舍给那碗不祥之物半分,也未曾投向那泄露着窥探与恶意的门缝,只是低垂着眼睫,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左臂被衣袖严密遮盖的部位——那里,术士亲手绘制的诡异符文,正持续散发着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灼热,如同皮肤之下,埋藏了一小块行将燃尽、却暗藏着燎原之势的幽暗炭火。
一个极度冷静、甚至堪称在万丈深渊唯一丝细钢丝上行走的冒险计划,在他那堪比精密仪器的大脑中枢内,瞬间勾勒成型,线条清晰凌厉,目的明确得令人心惊。
他需要验证两件至关重要的事,如同在黑暗迷宫中摸索最后两把关乎生死的钥匙:其一,是村长此番看似关切、实则处处透着实则诡异的举动背后,那最深层、最残酷的终极目的;其二,便是这枚寄生在他手臂上的符文,当它真正直面源自镜湖那混沌本源、未经任何缓冲与伪饰的力量冲击时,究竟会展现出何种最真实、最不受控的原始反应轨迹。
他伸出手,指尖平稳得没有一丝颤动,宛如最优秀的外科医生执刀,轻轻触碰到那只颜色深沉的陶碗。冰凉的触感立刻沿着指尖神经末梢蔓延,与之伴随的,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令人骨髓都忍不住泛起寒意的粘腻感,仿佛指尖触碰的不是粗陶,而是某种刚刚失去生命、正逐渐冷却的未知生物的凝胶状躯体。他端起碗,转身,动作流畅自然地调整到一个恰好能被门外窥视者清晰捕捉的角度,每一个细微的肌肉牵动都完美演绎着顺从与准备服用的姿态。
门外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猛地粗重、急促起来,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到了极限,发出破败的嘶鸣。那道窥视的目光也骤然变得滚烫,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都要燃烧起来,死死地、寸步不移地烙在颜辞镜的手腕与那微微倾斜的碗沿之上,充满了某种病态的、迫不及待的饥渴。
然而,就在这意图看似最明确的时刻,颜辞镜端着碗的手腕几不可查地轻轻一颤——一个恰到好处、完美模拟了因碗壁湿滑或因内心紧张所致的小小“失误”——碗口随之微妙倾斜,内里那深色近墨、胶质般的粥物,顿时泼洒出少许,不偏不倚,正好溅落在他覆盖着左臂符文的衣袖之上!
滋——
一声轻微到几乎要湮灭在自身心跳声里的异响,却像一道冰冷的、扭曲的闪电,尖锐地撕裂了室内虚假的死寂。那声音不似寻常液体滴落,反倒更像一滴来自极寒深渊的冷水,猝然滴入了翻滚着地狱之火的油锅,爆裂开短暂而激烈、充满否定意味的接触反应。
粥液沾染衣袖的瞬间,仿佛某个沉睡亿万年的禁忌开关,被这精心策划的“意外”强行扳动!衣袖之下,那道深蓝色的符文不再是温吞的灼热,而是猛地爆发出尖锐的、如同烧红烙铁狠狠摁在鲜活神经簇上的剧烈刺痛!这痛感如此清晰恶毒,带着一种活生生的侵略性,直钻骨髓深处,试图搅乱他的神智!
嗡——!!!
几乎与这撕裂般的刺痛同步,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得足以扭曲狭小空间内光线轨迹、挤压空气流动的能量狂潮,悍然自窗外镜湖的方向席卷而来!那不是声音的咆哮,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蕴含着无尽饥饿、冰冷愤怒与某种扭曲喜悦的原始洪流,以摧枯拉朽、誓要毁灭一切秩序的气势,狠狠撞入了这间摇摇欲坠的陋室!
桌面上,那盏豆大的油灯灯焰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发了疯般狂乱摇曳,光线明灭不定,拖拽出无数鬼影般扭曲狰狞的光带,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将此地彻底归还于吞噬一切的原始黑暗。四周的墙壁与脚下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抖落细密的尘灰,仿佛整个空间都在这一击之下痛苦地痉挛、扭曲。
颜辞镜手中那只陶碗再也无法握持,“啪嗒”一声脆响,坠落于地,粉身碎骨。碗中剩余的深色粥物四散飞溅,那甜腥的气味在这一刻浓烈到了顶点,化作令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的窒息迷雾,疯狂充盈了每一寸可供呼吸的空气。
门外的村长发出了一声短促到变调、饱含极致惊恐的尖叫,仿佛被人瞬间掐断了喉骨。紧接着是脚步凌乱踉跄、疯狂后退的声响,伴随着□□结结实实撞上墙壁的闷响——仿佛他透过门缝窥见的并非简单的泼洒,而是某种自地狱深渊最底层爬出的、超乎他想象极限的可怖景象,瞬间彻底击溃了他那早已风雨飘摇的心防。
而颜辞镜的左臂衣袖之下,那道被彻底激活的符文,已然爆发出强烈到刺眼的幽蓝色光芒!光芒如此炽盛,竟直接透过了厚实的棉布布料,将整个昏暗的房间映照得一片诡谲莫名、如同沉入不见天光的深海之底!这光芒绝非温和的守护屏障,它更像是一个被强行撕开的、贪婪无比的能量漩涡,正疯狂地、饥渴地、不计后果地汲取着从那幽深镜湖之中汹涌扑来的、冰冷刺骨且充满纯粹恶意的能量!
术士所授的这枚符咒,其真正可怕的作用于此暴露无遗——它根本无关驾驭,亦非防护,而是一个精准的“信标”,一个精心设计的、专门用于吸引和放大镜湖本源力量的死亡陷阱!任何与之接触的镜湖能量,都会被它百倍放大,反噬其身!
剧烈的能量冲击与符文近乎掠夺式的疯狂汲取,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源的力量在颜辞镜体内激烈交锋、撕扯,让他挺拔的身形控制不住地猛地一颤,仿佛狂风暴雨中濒临断线的风筝。但他牙关紧咬,下颚线绷紧如冷硬的石刻,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强行稳住了脚步,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最岿然不动的黑色礁石,死死守住了灵台最后一丝不容侵犯的清明与冷静。
也正是在这内外能量交织、冲突达到最狂暴顶点的刹那——
一直紧贴于颜辞镜怀中、那面沉寂的起源古镜,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内外交激的恐怖压榨,光滑如万古玄冰的黑色镜面,猛地一震!
一道虚幻朦胧、不断扭曲变幻的光影,竟自那深不见底的镜面之中,被一股无形的、蛮横的力量缓缓地、却又无可抗拒地强行“析”了出来!
起初只是一团模糊不定、如同水中倒影被狂风搅乱的光晕,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聚、拉伸,最终勾勒出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悸、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非人气息的人形轮廓。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穿着与颜辞镜此刻身上样式相似、却明显更为破旧、甚至带着难以言说的污损与挣扎痕迹的白色衬衫,衬衫领口随意地微敞着,露出一种过于苍白的、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的脖颈肌肤,袖口处有着不规则的撕裂,仿佛经历过某种剧烈的、绝望的对抗。他拥有着与颜辞镜几乎别无二致的乌黑短发,柔软地贴在额前,面容是那种长期禁锢于幽暗之地的、缺乏生命血色的苍白,却奇异地组合成一种俊秀到近乎精致的五官。然而,这种俊秀并非属于人间的鲜活与温暖,反而透着一股强烈的、非人的脆弱感,如同由最上等的琉璃精心烧制而成的人偶,美丽炫目,却易碎得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不敢触碰。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颊上那几道仿佛被随意抹开的深色痕迹,颜色暗沉,不像干涸的血迹,倒更像是某种源自幽暗深渊本身的、具有活性的颜料,为他这份极致的苍白与脆弱,平添了几分诡谲而艳异的、令人不安的堕落美感。左耳垂上,一枚造型奇特的耳饰静静垂坠——那似乎是以某种透明材质雕琢而成的、纤细得仿佛月光下蜻蜓翅膀、一触即碎的翼形装饰,在能量激荡的空气中微微颤动着,折射出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冰冷而虚幻的光源涟漪。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如水汽氤氲般的微光,使得他的存在看起来隔着一层不断流动、扭曲的毛玻璃,显得虚幻而不真实。他的眼神初看空茫一片,宛若没有星辰月亮的、最沉寂的虚空,但在那空洞的最深处,却又隐藏着一丝极致的、冰冷的渴望,如同蛰伏在万载冰原下的毒蛇,信子微吐,随时准备给予任何温暖生命以致命一击。他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与颜辞镜几乎面对面,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源自湖底深渊的、能冻结灵魂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