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后,已是几十年方一次的蛇蜕期本不该至,可事实便是如此来得猝不及防,甚至让它再维系不了人类的形貌。它深深明白,就算落荒而逃,也决计不能在最虚弱的时候于人族领地现出原形,否则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再好猜不过。
窄小的水道陡然宽广,它一路游着,随水流汇入大江大河。两岸山高巍峨,就同它刚出生时所见的那样,让它不由生出对家乡的零星念想。
它漏夜潜入山中,难受得难以自抑。腔中内丹滚烫,暴戾的杀戮欲在体内无限膨胀,一直以来伪作人族似在它颈项悬系了一个紧而窒息的枷锁,此刻本能就快要主宰躯体,它便想不管不顾地尽数挣脱。
我怎么了?它一边忍受着疼痛与对血肉的渴望,一边试图推导回想。我究竟是怎么了?
朦胧的月早已悄然退场,深红的天空,有一抹亮色倏尔闪过。
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暴涨数倍,堪比蜿蜒山脉拔地而起,狰狞地盘旋复舒展。通天的巨兽露出獠牙,它已在须臾间锁定了目标:几个规模不小的人族村落。
就在它即将腾空纵情猎杀时,一道惊雷落下,就如一只天人巨手,将它狠狠摁下。
分明未至应劫时,天雷却已提前到了!
霹雳列缺,吐火施鞭。瞬息间,数十道快而准狠的白电尽数落下,一下便击穿鳞甲,剥得它皮肉分离,远比那日天谴降世更冷酷无情。
修道者,五百年一应劫,既是向死,亦是生途。无数人于此功败垂成,却并非它伊始便心甘情愿的路。
巨蛇高高扬起头颅,每一道霹雳加身都将让它痛不欲生,唯一颗头颅始终不肯垂落分毫。
老君言: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大道予众生平等,草木枯荣,万物繁衍。可假使真的众生平等,又为何独没有给过它一条与众生无二的路?
所以道究竟是什么呢?不可抗的,无情的,有时又好像是悲悯的。
此夜无星,及至黎明,风雷终得止息。跳珠随至,为万物生发添一把贵如油的春雨。
巴蛇终于垂下头颅,枕在一片湿润大地上艰难喘息。
它浑身脏得难名,往日无坚不摧的鳞甲被横竖劈开,每一道伤口皮开肉绽,血汩汩溢出。春雨那样柔和地打落在它残破的身躯上,不多时,狰狞的伤口便再渗不出血来。
它既疲又累,既痛又困,原本躁动的内丹如一汪死水沉寂下来,再没了沸腾的苗头。这一劫算是又被勉强挺过,这具极易失控的躯体,终还是被它一点点,又一点点,艰难而坚定地拿回了操控的权力。
它实已没了力气,再管不了会不会被人发现,缓缓覆上了眼膜。
雨下得更大,空山中,飞鸟尽,走兽藏,没有生灵胆敢理会这样一只狼狈不堪的庞然大物。它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动弹不了分毫。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好像彻底黑了下来,密雨穿林打叶,巴蛇一动不动地发呆,看着水落在叶子上,又噼啪噼啪落在自己身上。它好像千头万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它无法想象穆玄英看它的最后一眼,应该是惶恐和震惊的吧,又或许,会厌恶?
他的父母双双死于妖族之手,又如何真能对妖族毫不设防?
它竭力动了动,索性将自己缓慢盘成了一团,将头搁在了最下面。
天亮了又黑,雨密集地下了两天,片刻也没停过。
巴蛇的伤口已经不太疼了,这是天道对强者的恩赐与奖赏,有赏有罚,损有余而补不足,似乎一直是它的平衡之术。
就在它想着不然找个山洞避避雨的时候,不远处,忽然瞧见了火光。
火光很微弱,密密雨幕中,却就这般脆弱又□□地燃了一路。巴蛇被晃了眼,它还虚弱着,艰难移动庞大身躯的动作甚不及灯主人的速度。
不多时,它就看清了来人。
蓑衣斗笠,泥叶沾襟,苍白憔悴的少年提灯,隔着大雨与巨蛇两相对望。
它终于看清那张魂牵梦萦却又让它多少情怯难见的脸,与自己千万次设想过的都不相同。
穆玄英的视线扫过它无穷无尽的狰狞伤口,又落在它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头颅。他显得那么支离破碎又狼狈,脸上俱是潮意,应是大雨斜落,润湿了他的面庞与眼睛。
就在巴蛇想要离开时,他甩开灯笼,用尽自己所有能施出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它一片鳞甲。
分明只有一小片而已,仍旧疼得它如被烈火狠狠灼烧。
“哥……”少年八爪鱼般缠了上来,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雨哥!”
便就似被仙人抚顶的一瞬,大道在蒙昧中敲响的一记朗朗洪钟,从此灵智开,清明现。
它忽然了悟。
道,是沉舟侧畔千帆过,也是病树前头万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