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穆玄英一身穿戴齐整,背对着这家人,抱臂斜靠在院墙外。
恍惚中,他似乎听见这早已没了头的男子发出几声叹息。可一会却又恍然,不过是风呜咽而过,给了他这样一种错觉。
无头男子就这样拖着沉重的步子,跌跌撞撞地缓慢走出家门,走进东街的无边长夜。两个人影跟随在后,时而替已无目视物的他引路,避免他撞上些杂物院墙。所幸男子执念深重,目的堪称十分鲜明,很快出了小镇,摸索着直奔白日踏青之处而去。
穆玄英沉吟道:“所以,头颅还该在那附近。可那附近究竟有什么呢?”
莫雨忽道:“你知道伥鬼吧?”
穆玄英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这妖物作祟,必还有同伙?”
“妖物害人,必有所图。”莫雨道,“人无手足尚且能生,但没有头颅,必死无疑,因着头颅乃是百脉交会之所,灵气最胜之地,便是对人肉并无所欲的妖,也难保对一颗新鲜头颅不生贪念。”
“当时筝线已断,它未能带着头颅离开,可这颗头事后又消失无影,难保其中没有伥鬼作祟。”莫雨一顿,“况且,我也不觉得此人是第一个受害者。”
穆玄英心下一沉:“你所言不无道理,且先跟上去瞧瞧。”
两人一路跟着无头男子来到白日事发地,地上大片血迹已将原本绿草染成黑红颜色,浸入泥土中,又混了夜露的湿潮。
人死后的一段时间,足够强烈的执念不会在躯壳中全然散去。他们远远瞧着男子跪在地上,竭力在草丛与树下一通翻找,灰白的皮肤划在石头与树枝上,皮肉破开,却没有血再流出来。
穆玄英有些看不下去了,捋起袖子道:“我去帮忙吧……他既然在这翻找起来了,那想必是感应到了什么。”
莫雨却拉住了他,嘘道:“别急,你看。”
就在无头男子笨拙翻找的时候,忽有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拽住了他的裤角。
那是个极不起眼的小人,不过巴掌大小,乍眼看,就好似一截枯瘦树枝。它浑身皆是皱巴巴的,揪着对方裤角的力道却很大,啊啊呀呀张着嘴,但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穆玄英轻轻拢眉,冲莫雨咬耳朵道:“这是什么?我从没见过。你呢?”
莫雨也道:“这么小的家伙,我就更不可能注意到了。你会留意身边爬过什么品种的蚂蚁吗?”
说话间,小树人将男子拉到了另一处草丛边,两人蹑手蹑脚绕过去,只见方才草丛遮掩的后方,竟聚了一大群如出一辙的白色小树人。它们颇为吃力,吭哧吭哧地从地洞中推出个苍白的头颅。
穆玄英惊讶道:“原来是被它们藏起来了?!”
树人们先是合力抬起头颅,比划了半晌,后又蹦蹦跳跳扯着男子,示意他就地躺下。男子生前估摸也是个脾性颇好的人,此刻做了鬼亦是和善非常,很快顺从躺下,摆了个无比安详的姿态。
树人们又努力咕噜咕噜推着头颅,直至翻滚到颈项断口处,这才对了上去,又转动几番,直至分毫无差,严丝合缝,这才满意地从男子身上下来。
苍白的头颅瞬间如同被注入生机,一双已然涣散的眼突然转了转。男子僵硬地扶着失而复得的头颅,缓缓坐了起来。
他先是转身,断而再续的喉咙声嘶喑哑,冲小树人道:“……谢谢。”
一群小东西长得奇形怪状,此刻倒是纷纷拱手回敬,颇有些端方之相。
男子起身,似乎想要冲莫雨穆玄英藏身的方向躬身行礼,却又似怕极自己头颅再次掉落,只能继续扶着脖子,勉强弯身:“多谢……恩公……”
亲友拜别,身全心遂,白日被穆玄英藏在他衣中的黄符掉落在地,无火自焚,化作一团黑灰随风而尽。与此同时,男子的身躯猛地摇晃了下,在倒地前被穆玄英一把托住。
尸身沉重,穆玄英自觉吃力,险些顾不得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幸而有莫雨大步流星赶来,抢先一步又将头推了回去。
穆玄英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话音落时,怀中躯体彻底僵硬,不再动弹了。
一缕残魂终散于天地脉,前去开启下一个轮回。
穆玄英微叹了口气,二人这才顾得上回身,一群树人却已没了踪影。
小镇北,朱门转角,斯文俊秀的男子梳理着手中缠绕着的团线,将纸鸢小心翼翼架在墙檐上。待风来时,他深吸一口气,在风中发足奔跑,白线从他指间不住牵出,好风借力,将纸鸢高高吹起,成为夜色之中独得皎月眷恋的明艳色彩。
他绕着大宅跑了几圈,终气喘吁吁停下。纸鸢上夹着一纸新墨,缱绻之情,溢于言表。
他望着高飞的纸鸢,似乎望见它正对的菱花窗,于是也不觉满额汗水蛰目,反倒自心中漾出种期盼与餮足。
舒适的晚风带起窗攀藤花,年轻姑娘百无聊赖拨弄珠花,不多时,终于捕捉到了阵极难察觉的声响。
扑棱棱,像大型的蝴蝶扇动翅膀,像飞鸟比翼绕树三匝,是她秘而不言却再熟悉不过的暗号。
她满怀希冀地抬起头,向窗外望去。
色泽艳丽的纸鸢越重檐高飞,逆着月,看不大清,只不知是受了如何操纵,愈发靠近她的方向。
姑娘心中疑惑,却仍旧满是期盼与甜蜜,索性半身探出窗户,一眨不眨地望向纸鸢。
可越是靠近,越是让她蹙眉。
它一路朝自己的方向逼近,像是此前被人泡在了河水里,随着一步步的靠近,一路淅淅沥沥,还在向下滴个不停。
渐渐的,姑娘笑不出来了。
纸鸢是再寻常不过的美人儿筝,云鬓花颜的女郎趁月而来,亭亭袅袅,一身襦裙与簪花赤红交映,洇湿了,这凄艳艳的色彩还在徐徐蔓延,直至彻底红透了美人脸。
就在姑娘失语之时,筝上女郎忽冲她妩媚一笑,裙摆漾起涟漪,轻巧转过身去。
随着她的动作,纸鸢无风翻转,露出背面筝骨模样。
浓郁的血腥气终于不再为花香掩盖,竹骨后,一颗人头大睁着双目,瞬间与姑娘两两对视。
那张面庞算得上俊秀,却称不上安宁,犹不肯瞑目,瞪着双眼,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小意……”
姑娘颤抖而苍白的嘴唇张了又合,险些仰面栽下窗去,继而发出声凄绝呐喊,彻底打破了一镇所有人的安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