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屈指,轻轻在他眉心一弹:“聪明。”
他袖口一翻,一个小树人便东倒西歪地栽在了案上。这些小人千篇一律的样,穆玄英根本无从分辨究竟是那群中的哪一只。他计上心来,从房中翻出笔墨,在小人身上轻轻画了一撇一捺。
穆玄英笑眯眯道:“这下,哪怕它偷跑回族群中,我们也能一眼认出它。”
小人非常茫然,心智似乎不大健全,穆玄英试探着摸向它,也没有感受到分外鲜明的恶意,就如同当真触碰着一张纯白无瑕的纸张。想到对方此前归还头颅的举动,他挠挠头道:“感觉不大像伥鬼之流……或是个与人为善的?”
“人不可貌相。”莫雨又喝了口茶,“况且,它定是与那妖物有所感应,否则又何以每次都刚刚好出现在事发地?”
穆玄英思来有理,忽又打了记响指,道:“所以,我们可以通过他们彼此间的感应,追踪到妖物下次的行动!只要出手及时,就能杜绝下个无辜之人被加害!”
莫雨看着他,微微一笑:“确实变聪明了。”
穆玄英嗷一下扑上去,掐着他肩头摇晃:“我都多大了!怎么还把我当笨蛋?我真生气了!”他果真两腮鼓起,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别人两小无猜,赔罪告饶都靠放风筝,就你从来欺负完人就跑。”
莫雨就势往后一仰,单手虚虚按在对方后腰,懒懒道:“那不然,我也去放风筝赔罪?”
听出他意有所指,穆玄英一顿,拧眉道:“……这太危险,还是不要了。”
莫雨俄而倾身,气息便扑在他耳廓,说不出的从容:“敢舍才有得。”
一双眉横挑间,桀骜之气扑面而来:“我愿赌,只怕它不敢来罢了。”
短短一日的光景,已先后死了两人,不知凶手,不明所图。原本山中小镇的闲适悠然算是被彻底打破,任凭外面春光正好,也无人再有踏春的心情,终日掩门闭户,烧筝毁线,生怕自己也成为歹人加害的下一个目标。
因而在这人心惶惶的当口,倘还敢再放纸鸢的,就显得格外突出,若非生来缺点心眼,便多少有些在逃凶手的嫌疑了。
两人一番合计,白日先在镇中四下转转,未见异常,再趁着夜深人静,去镇外无人处放起风筝,碰碰运气。
穆玄英蹲在树上,一边留意着下面的动静,一边将水囊中的水倒出些许在掌心,让树人小口小口啜饮着:“以前听谢伯伯提过,有些兵器物件,久沾人命,经年煞气浸染,便会作怪,可还从没见过风筝也会作祟。”
这小树人蔫蔫的,也不复刚捉到时那般精神。见它没什么伤人的意图,穆玄英几次试图同它交流,却都以失败告终。
莫雨在下面扯着风筝线,淡淡道:“这也没什么,过往我还住在江里时,常有商船在江中翻沉。后来翻船的商队越来越多,渐不寻常,便有人思忖恐有妖邪为祸。他们在江岸设坛祭天,又往江中丢了好些供奉,求天神降世,能将江中妖孽降伏。”
“神仙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我不知晓,但那些供奉都进了我的肚子,确是实情。”
穆玄英噗了一声,抱着肚子不住地笑。
莫雨继续道:“一山不容二虎,我虽没那般古道热肠,还是去看了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别人地盘撒野。结果你猜是什么?作怪的竟只是一截绳子罢了。”
穆玄英道:“绳子?是有人上吊用的绳子吗?”
“不。”莫雨摇摇头,“百年前,江水一度潮涨成灾,那甚至是为了治理水患与救人的绳索。可这百年光阴须臾而过,当年治水的佳话犹在,它却已成精怪开始祸害一方。”
“物件不同生灵,没有自己思考的能力,生来不分善恶,因而成怪,所行不能以常理来看。有的受怨念戾气所扰,有的也许只是本能为之。还有一些……不过是炼化它的主人,本就要它如此去做罢了。”
穆玄英还想再说些什么,手中原本蔫了吧唧的小树人突然精神起来,在他掌中不住焦躁蹦跳。穆玄英赶忙冲下方道:“来了!”
盘绕在树上的藤蔓开始哗哗作响。
莫雨只觉一阵微风至,手中筝线便好似有了自己的意志,兀自越扯越紧,不多时,他手中攥着的已不再像一把细线,而是一把开刃之弓,他微微抬了抬始终摁在线上的拇指,一滴圆滚的血珠顷刻滑落下来。
若是寻常人,此刻吃痛必然选择松手,那么筝线得了自由,下一瞬便能直接将来人的头颅绞下。
莫雨没有动,只是拭了下伤口。
筝线仍没有放弃,在皮肉间越勒越深,余下丝线盘绕上他的手腕臂膀,留下一道又一道血迹红痕。
就在筝线与莫雨纠缠,分身乏术之际,高且茂密的树冠之中忽飞出个物什,莫雨顺势将筝线猛地一拉,空中纸鸢向下一坠,再无可避地贴面撞上迎头痛击的符纸。那符纸本是薄脆无力,咒法加持下,紧如牛皮糖贴在纸鸢上,画中美人面露惊恐,下一瞬,烈火焚起,在夜幕中烧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穆玄英从树上一跃而下,看着筝线仓惶逃离,留下莫雨鲜血淋漓的手臂:“没事吧?”
莫雨将右手朝前一抛,分毫未伤,地上却多了一截贴着符纸、勒痕累累的树枝:“有你的替身符,我怎么会有事?”
穆玄英松了口气,却见天上烈焰消去,风筝竟并未如他们所料被烧成一团飞灰。它就同被牢牢罩上了层不可见的外壳,甚连竹骨都没有半点扭曲。筝上美人风流体态、芙蓉面孔,此刻却换了副怨毒容色。
“不怕火的。”穆玄英拧眉,“这就有些难办了。”
话音方落,忽见一支羽箭破空掠过两人头顶,夹风猎猎如刀,带着千钧气势直冲美人筝而来。
这样大的力气,连烈火都不相扰的纸鸢竟被射了个仰倒,摇晃了半晌,险些从空中跌落下去。待得再稳下来,美人额心已多了一点殷红,一滴一滴,染红她本金灿灿的裙摆。
两人齐齐向后望去,黑皮青年两腿分叉,站于树杈之间,手中仍保持着挽弓的姿势,弦上又搭了一箭。他手中弓本是平平无奇,此刻隐约泛着光芒,显出上面几道篆文。紧绷的弓弦贴面,在他黝黑面上勒出些许痕迹,原本的娃娃脸野气横生,也拥有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气势。
又是一箭发出,纸鸢仓皇欲躲,终是又被射了个趔趄。
颂温身下的树枝上,还坐了个身影,桃花面,狐狸眼,乍一望去,漂亮得雌雄难辨,直让人挪不开眼。
那人合掌一笑,嫣然无匹,比之筝面美人更灿如春桃,只一张口,却全然是个男人嗓音:“百发百中的好箭法,不愧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