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一种背叛比死亡所带来的对亲人和朋友的背叛更为深刻。死亡就是一种不可更改的结束。——《私人生活》
我坐在冰棺的旁边,王老吉坐在我的旁边。姑姑和爸爸坐在门口,一边一个。他们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的士兵,带着释然、无奈和空虚,静静地坐着。稀落的鸟鸣使得整个村落显得更寂静。
冰棺的盖子是透明的,双层玻璃中间夹着塑料花,在奶奶的身体周围位了一圈。我总是很想伸手去摸摸冰棺,透过冰棺抚摸到她。
肚子隐隐作痛,就在赶到老家的前一天,我因肠胃感染发高烧。在一晚上的奔波之后,病痛也慢慢显露出来。像是某种征兆,我身体的异常预告着奶奶的离去。我想我和她之间有某种精神上的互通与连接,我们相互陪伴了二十几年,我们才是最亲的人。不,我对这个结论并不自信,严格来讲,她是我世界里最亲的人,而她的世界里还有她的儿子女儿,我不确定我能排在第几位。
爷爷去世时,爸爸在北京打工。为了见到自己儿子最后一面,他硬撑着等到爸爸凌晨回来,然后在那天的清晨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常说她养我就像养了一个女儿,就差生我那一遭。我以为奶奶也会等着我,一定会等到我。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我正在地铁站等王老吉下班。前一天我还在抵抗以奶奶为中心的原生家庭对我的捆绑,我还在告诫自己,保持距离,不要被卷进去,不要丢掉自己的生活。而这时我的手不住地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低落,我告诉自己冷静。在确认飞机和高铁都没有可以立即出发的票后,我选择和王老吉打车回家。
气温一点点升高,房间内的空气变得闷热。我坐着,竟然愤怒起来。我长时间凝望着她的头部,想象着手绢下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呼吸变得急促,在心里埋怨着,为什么不等我。
在H县,人在濒死的时候,要立即为她擦洗身子并穿好寿衣。奶奶曾说,如果死的时候身上没有穿衣服,到达阴间后身子也是光着的。她那么害怕死亡,害怕阴间的贫穷与困苦,却不害怕活着时的苦难。
她平坦的右侧胸部上,有一条褐色的长长的疤痕,疤痕像条虫子一般静静地伏在她的胸口,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羞耻和阴天时的痛痒。洗澡时,我用澡巾轻轻地抚过它,蜿蜒直上,到达插管的圆圆的疤痕,再到达被剜去一块肉、仿佛没有尽头的腋窝。她常嫌弃我为她洗得不够干净,自己向那凹陷的腋窝伸去用力揉搓。在阴冷的冬天,家里温度过低的时候,我曾想带她去澡堂,避免她因洗澡而感冒。她的脸皱起,眼神在地上游移,我这样怎么能去公共的澡堂呢?我问为什么不能。她回答,太吓人了。
“这边的人太过份了,昨天给咱妈穿衣服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动手,只有我和一个娘家人。他们谁都不管。”姑姑低声对爸爸说着。我听到动静跑出去,姑姑刚从县里回来,订购好了棺材。
她瞥我一眼继续说:“我给咱妈买了最厚的棺材,如果这边的人问起,就说买的一般,不要说买了最好的,咱们还得在这里把事办完。他们虽然说不要买最好的,但我要对得起咱妈,也要对得起咱妈的娘家人。”
爸爸吸一口烟,“嗯。”
这边的人,指的是爷爷的亲戚。奶奶生在一个山沟里的村落,她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和同父同母的哥哥。母亲改嫁到一个偏僻的山村,生下她。她说小时候自己是最受宠溺的一个,在肉类匮乏的年代,每当家里吃肉,她总要扒着吃个没完,以至于彻底吃腻,直到现在一口肉都吃不下去,连有一丝肉的味道都不行。为养身体,爷爷试过给她做少腥气的牛肉吃,她大快朵颐地吃下去,不消片刻又悉数吐出。
我相信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她受到了不错的养育,这可以解释她良好的卫生习惯、她的自尊与骄傲,但我总觉得她成长的过程中也经历了不为人知的隐痛,好可以解释她的强势、她的自卑、她对话语评价的过分在意。我问过她,你是怎么长大的?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她的眼神总是变得迷离,像浸入遥远的回忆,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过去的事情太远了,我记不得。
爷爷是个孤儿,和另外两个兄弟相互照顾着长大。可能也因为如此,他格外地珍惜和奶奶的家。奶奶骄傲地回忆,在凭粮票换粮食的年代,同院的人总是在每个月的前几天就将白面吃完,她和爷爷可以有条不紊的将白面一直吃到月底。为了维系家庭、养育儿女,奶奶在工地上扛过泥包。因此她总是嫌弃我和姑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也痛恨自己孱弱的身体,想做的事情只能借助他人的力量。她和爷爷白手起家,点点滴滴攒下一些家业,让爸爸和姑姑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他们早早脱离了农村户口,在县城有了一套单位家属小院。那个小院便是我从小长大的家。
爷爷去世时,我的家庭已经出现了变故。爸爸把爷爷奶奶的积蓄挥霍一空,还让他们背上巨额债务。奶奶四处借钱埋葬爷爷,爷爷在老家没有房子,县城不允许挺灵,便只能将爷爷的遗体停在村上山沟沟里一间破败的窑洞,那里已基本无人居住,野草和树木丛生,一下雨,满脚的泥。
奶奶担心自己死后也无处停灵,于是和爷爷的弟弟一起在老家盖起三间房子,其中的一间属于奶奶。她就停在那间房子里,房间里还放着我们家十几年前的旧柜子、旧沙发和她兴高采烈为自己买的一张折叠床。她常常想着要回老家住,每天和小爷爷小奶奶一起做饭、聊天,下午无事的时候就溜达去打麻将。她常常想着,但县里总有需要她的地方,比如看我和弟弟读书、给我们做饭。当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总有一盏灯亮着。爸爸和姑姑也不愿奶奶回去,奶奶在县城的这个小院,才是他们的家。我们就这样一直捆绑着她。
院子里逐渐嘈杂起来,村里的亲戚和来帮忙办丧事的人慢步走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奶奶的遗体要停放七天,然后被孝子们抬着入墓。烧纸的时候,我被指令停在屋子里——只有男人有资格烧纸,男人烧的纸才有效。夜晚男人们把衣衫褪去,围在圆桌前喝酒,谈天说地,没有一句关于奶奶。他们叫嚷着,烟头扔了一地。我想,死后的女人就是这样荒凉吗?无法回到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无法停在自己的家,只能在一群少有关心她的人的吵嚷下、孤独地步入自己的坟墓。我想我死后不要再进行这项传统的仪式,我要化成骨灰,撒进土里或海里,若是后继无人,随风散去也很好。
“奶奶,养好身体,结婚的时候我要你牵着我的手送到王老吉的手里。”
“戚,哪有奶奶送的。”
“我不管,我的婚礼就要你送。”
视频那头的奶奶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还有还有,王老吉爸爸订了戏,到时候会在村里搭一个戏台。我给你留最最中间的vip位置,你想看什么戏,我给你点!”奶奶喜欢看戏,如果附近有谁家请了戏班子,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她会和朋友搬着小板凳早早占座位,看一下午。为了提高看戏的舒适度,她还在折叠小板凳上加了厚厚的海绵。她很喜欢改造东西,比如自己用废弃的秋裤做护膝,自己定制满足自己需求的暖肚的小背心,自己缝制椅腿罩等等。在她那一辈尚没有如今的消费主义。
我给她不断画大饼,告诉她不久会发生的美好事项,比如和王老吉家人见面、比如将近的婚礼、比如我的考研计划、比如只要她活的够久就能抱到曾孙子。
她知道我在逗她开心,笑得露出补的银色假牙。我以为她只把我的话当成不走心的玩笑话,可她突然认真地说一句:“那个看戏的位置先不要留,看我的身体状况,身体不好的话就白留了。”我和王老吉偷笑,她有时候也真是个可爱的老太太。王老吉补充:“身体不好就在阳台看,或者累了就回家休息,怎么都方便。”
她有些宠溺的看着王老吉。
“奶奶,等我下周就回家去医院陪你。”
“好!”
我从没有想过,她真的等不到我的婚礼。我单纯的认为,我永远是她的牵挂,只要她有牵挂,就一定能等到我。
夜色渐晚,院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散了。我和王老吉留在老家守夜。姑姑在院子里叠纸钱,我和王老吉也坐过去帮忙。聊到奶奶生前的状态,姑姑说,奶奶可能有预感,召集爸爸、姑姑、姑父一起商量自己的身后事。她说她攒了一小笔钱,如果办完自己的丧事还有剩余,不会交给爸爸,因为众所周知爸爸的不靠谱。剩下的钱都给弟弟上大学用,交给姑姑代为保管。
尽管对奶奶攒有自己的积蓄这件事有些意外——她常年替爸爸还债,可我丝毫不关心她的遗产分配。如果她对自己的死亡有预料,她有没有提到过我?我问姑姑,奶奶没有提到任何和我有关的事情吗。
姑姑一边叠着纸钱,抬头瞟我一眼,尴尬地笑一下,“这个好像真没有。”
我霎那间觉得夜静的可怕,心中的一点本就微弱的东西被熄灭。心里胀的难受,真可恶啊,感觉又被奶奶抛弃了一次。最可恶的是,我永远没有机会再在她面前撒娇,看到她开心时眼里对我的喜爱和宠溺,永远不能抱着她感受她的体温,也永远没有机会问她,为什么不等我,是觉得我不重要还是真的等不到我了。
死亡是对亲人最彻底的一次背叛。我被沉到夜晚的底端,蜷缩起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