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主持人喊开始,谁都不许说话。”姑姑安顿好我们,一个人走到门外。
院子里正在进行装馆的仪式,木色的棺材被粉刷上油彩,左右两侧各雕刻四个八仙过海的神仙。只听院里一个人一声呼喝“装棺!”等待着的一群男人便开始沉默搬动冰棺。奶奶的遗体随着被抬着放入,姑姑进进出出,在一位老年女性的指挥下,往棺材中放入被褥、洗漱用品、打狗棒、饼干等等。
“我还可以再看看奶奶吗?”
“等到装棺的时候吧。”
我等待着姑姑在我可以出去的时候示意我,屋内的弟弟妹妹都紧闭着嘴巴,睁大眼睛观察着窗外,侧起耳朵聆听院里的动静。我手里紧紧攥着两百元现金,一会儿到我的时候,我要出去将它放在奶奶的手中,同时,我也可以看到她的脸。
灵台上她的照片还在摆着,我这几天时不时盯着它看,照片里的她脸色红润、面带微笑。等下我看到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面色会苍白吗,还是会发青,嘴唇是否还保持着她死去时乌黑的颜色。五官会变形吗,表情是宁静还是痛苦。我想象着,渴望着,同时也被院内沉重的气氛笼罩着。这气氛令我恐惧,仿佛我在做一场背景为魔幻乡村的梦。城市里的行为准则和价值标准都失了效,我得以建立自我的学识、沟通等一切能力在这个村里就像失去信号而一无用处无法拨号的手机。我和王老吉像是外来的异类,除非我们进入它的逻辑内部,否则我们就只能作为被观察、猜测但从不与之交流的局外人。
我想起加缪《局外人》中的主人公,他因为无法表现出他人预期的悲痛而被逐至局外,而我,满心的悲痛不知该往何处发泄——灵前不能痛苦,女人不能烧纸。在我踏入这个村子的一刻,我的真实情感便被陌生的仪式和规则抽空,我在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和乡村的人之间摇摆,被夹在缝隙中,无法到达亦无法返回。
姑姑进门示意我出去,王老吉紧紧拉着我的手跟在身后。他曾说他不害怕虚妄的鬼魂,但会害怕一具摆在他面前的冰冷的尸体。他担心着我,我担心着他,我即将走到奶奶的身前,想把他推回去,他紧皱着眉头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松开手,压制住内心的恐惧鼓起勇气看一眼奶奶,看到的还是她在冰棺里那样——面上盖着手帕,我感到失望但又松一口气,将钱塞进她的袖口。一个奶奶娘家的姐姐注意到我们,将我拉到一边耳语:在这样的场合尽量不要拉着手,我怕对你们不好。
那头主持人喊一句“启天幕”。我抬头看看遮挡棺材的大伞,以为他们要将伞挪开,我后退几步腾出空间。在惶神的一瞬,我突然意识到他的意思是揭开奶奶脸上的手帕然后盖上棺材的盖子。我猛地拨开前面的人窜到棺材前,只看到一条黑色的缝隙越收越窄,奶奶被盖在里面,我永远无法再看到她。
后来提起这一场景,弟弟说奶奶去世的时候,因为长久的疾病影响她进食,她的面部已经瘦到脱相,后来又因为呼吸困难,死去的时候嘴巴还是张着。他说也许你不看到是好事。也许我看到了会吓到我。也许奶奶也不希望她留在我脑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这样。
那一刻起,无尽的荒诞向我袭来,我从内心的意义上真正成为一个局外人。我痛恨起这个村子,痛恨起这种种的传统仪式规矩,它们往往只留下一个结果、一个禁令,余下的就叫人猜。比如装棺的时候不能说话,为什么不能说话,问就是留下来的规矩。没人说的清楚为什么,只说不好,这不好简直可以把一个人禁锢地体无完肤。不好两个字就叫人无法反驳,它的强盗逻辑就像上学时流行的诅咒信,看到这封信的人必须要转发给十个人,不转发的话你就会遭受厄运,上一个人遭受了何种惨祸等等。很多人看到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将其转发,我们的灵魂和主体性对这类的逻辑简直就是四敞大开,不设任何一个防备,带有这样说不清道不明性质,只要说“不好”的“诅咒”就可以轻易地攻入我们的领域、支配我们的行为。
这也许就是留在我们基因里的恐惧,也许这恐惧的根源就来自乡村说不清道不明的习俗。而这习俗本质上就是支配、控制人的一种工具,用规则的形式配上无法言明的恐怖后果,人就被束缚在传统的乡村秩序内,子女听从父母,父母听从长辈,长辈听从家族。丧失喜事一系列事件都被传统的规则编入秩序,为不接受群体的诅咒,给自己留下心理上的怀疑便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从了这规则。而一旦顺从这规则,人就会被固有的价值体系所捕捉,如同蜘蛛捕猎一半,人最后通过一个仪式被层层卷入吃人的大网,什么自由、怀疑、反抗都要被没收,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剪掉你的腿脚,然后再以邻里、亲情的关爱将你驯服。让你的不适变成自己的问题。
我由是把自己的行程当成渡劫,我把我的灵魂抛掷在外,只留一副□□扮演一个僵尸般的角色。大门口搭住起高台,棺材在其后,台上依次摆起纸人、纸马、纸鹤,满满当当五颜六色。喇叭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戏曲,前来吊唁的人来来往往。一个奶奶的侄女把我叫过去,大嗓门吼着:你一定要要高点彩礼,你这么好,不要25万也要20万,20万都少了现在。要到彩礼一定要供弟弟读书,不然你弟弟怎么办。
在几十年前,农村题材作家赵树理就曾经写过类似的荒诞的故事,在外为革命奋斗的年轻人有一个“落后”的父亲。这父亲认为孩子长大是要给自己钱的,衡量他孩子是否孝顺、是否成功的标准是能给他多少钱。年轻人回家探望父母,父母协商一致一定要抓住机会从孩子身上要出钱来,不然就不能让他再出去,将他关在家里。年轻人在好心人提醒下未回家就匆匆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了。
我冷眼看着她,借口离开了。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精神就处在崩溃的边缘,我想再多一天我就会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好在是最后一天,坚持,坚持!
跪、再跪、三跪。孝子哭,停。起身。一群“孝子”在主持人的指挥下如同傀儡和机器,我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时辰到,七八人合力抬不起沉重的棺材,好容易抬着出去,又花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将棺材送入墓中。墓在村子下的一个沟里,正值盛夏,旺盛的花草树木长满了沟涧,我坐在拖拉机上吹着温热的风,虚假的呜呜的哭声萦绕在我的耳边。姑姑一个人坐在角落,头无力地垂在栏杆上,我挪过去,轻轻抱着她。
稀烂的水泥被一铲铲送上墓门,碎裂的零食被一道道扔上墓顶。
弟弟惊呼:墓里飞出来一只蝴蝶!
我好奇地走过去,蝴蝶停在一株草上,我蹲下观察,原来是一只大蛾子。它是亡魂变的吗。
“傻子别一直看,不好。”
另一个表姑训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