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擎渊台的春天格外地寒。
自幻境回来之后,长宥仙尊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擎渊台,而是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人,独自踏进了思过崖。
思过崖位处鸣山宗最深处,地处擎渊台西北。万丈深渊在此平地而起,高岩如削,壁立千仞。终年不化的瀑布悬在高耸的冰川上,将“静思己过,忆来可追”这八个字覆了大半。
白徵仍旧穿着下山时的那身轻薄衣衫,掀起白袍铿锵一跪。
“师尊。”他仰头,看着广元真人慈眉善目的雕像,泪光闪过,轻声道:“弟子不肖。”
一跪,俯身。
“弟子纵容贪欲滋生,不守本心,是为一罪。”
二拜,磕头。
“弟子罔顾人伦,未能消除妄念,扼杀非分之想,令徒弟升起不轨之心,此为二罪。”
三拜,长跪。
“弟子以身作践师徒情分,趁人之危夺其精血,妄想以梦为名掩盖事实,此为三罪。”
硕大的泪夺眶而出滴落在蒲团上,只稍一息,细小的晶莹便凝成粒粒冰珠。
“弟子品行低劣,枉为人师,有愧于师尊教导,特来请罪。愿于此间面壁思过,以肃正念。”
含泪的自责充斥着一方天地,心怀愧疚的人将此生最不堪的卑劣和肮脏掩埋在此。
思过崖天寒地冻,广元真人的石像笑容殷切,仿佛仍旧在这个世间。慈悲地看向第一次前来认错的小徒弟。
那柔软活泼的神态,似乎能包容世间万般过错。
心中忽地生出了不甚真切的孺慕之情,自责与悔恨将他鞭笞得体无完肤,痛苦迸发的瞬间,白徵哭倒在地,扶着雕像的脚,牵上冷硬的衣摆。
“可是师尊,消除妄念,真的好难。”
“弟子对楚栖打过骂过,叫他死了这份念想。亦害怕自己深陷其中,也曾无数警醒,不惜自残。”
“可是......没有用。”
“每次他下山历练,我便思念得紧。他那个人诡异得紧,无处不在充斥着每个角落。叫人越想刻意忽视,便越容易陷入渴望和痛苦。”
“弟子接受不了他会有朝一日爱上别人,娶他人为道侣,与一个我不愿意见到的人相守终生。”
“只要想到他会牵着那个人来到面前,相视一笑朝我敬酒,心上就像划了道口子。恨不得把血淌尽了,就此死在他的眼前,也断不接受。”
“师尊......弟子自知疯魔。可这份情,忘不掉,戒不了,也放不下。”
泪断断续续落着,冰凉的手在发着颤。他的眼中如星光寂灭,却又在某一个瞬间乍然亮起浓烈的不舍。
“师尊,弟子真的好想拥有他。”
白徵哭得嗓音嘶哑,却仍然止不住话。仿佛再不倾诉,天地间便没有一席容身之所。
“弟子总是想着,要么便不做这个师尊了。任由世间道义如何谩骂,我就此把他绑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即便他恨我,恼我,怨我,我也不怕。只要能在身边,就算一剑杀穿让我去死,又何妨?”
“怪道世人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弟子从前是万般不理解的,可如今却忽然懂了那些下作男人的心思。”
“可是师尊,弟子不敢,也不能。凌岩峰不可无主,余长缈她还小,我既然将她带了回来,便不能不负责任仍下她。”
“师尊,弟子该怎么办?”
千山孤绝,万径踪灭。悲怆的啼鸣在峭壁断崖间百转千回,声声泣血。他似乎要将所有罪孽遗落此处,换得满身干净,去赴那片人间失格的无妄海。
世间牢笼大抵是相同的,人们倾尽一生努力逃离,用微弱的蚍蜉之力企图挣脱。然而命运往往是斩不断的枷锁,挣扎越深困得越紧,直到连人带笼一并被扔下无间崖底,从此不见光明,方得清静。
牢笼里囚着种种悲苦,细论起来,无非几桩。
心不甘、情不愿、求不得、爱不能。
心怀不甘,不甘只得师徒之名。
情多不愿,不愿就此相看不识。
求而不得,不得世间两全之法。
爱但不能,不能违背道德伦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