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禁烟(5) “李先生,你是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中国人,我相信你一定能让我的教民迷途知返,回归我主怀抱的!”维克多拉着李嘉祺的手,真诚地说。李嘉祺接受了他的委托,并感谢他为拯救堕落的中国人所做的努力。
维克多望着那些垂头丧气的教民,叹息着说:“只要信仰我主耶稣,就是上帝的孩子。上帝是不会看着他们堕落不管的!”
黄昏的时候,李嘉祺又带着士兵,去李家花园带人。
李家花园凡是抽过鸦片烟的男女用人都被他集中起来,站在前院的坝地里,挨个挨个地清点人数。阴郁苍凉的暮色中,他们的脸上全都像贴了一层黄表纸似的僵硬蜡黄。他们惊恐地望着李嘉祺,不知道这个离家多年的三少爷,究竟要怎样收拾整治他们这些抽烟的下人。
后来,就连躲在偏院的索旺泽也被李嘉祺搜了出来。望着这个粗犷颟顸的山里人,李嘉祺既同情又憎恨。同情的是他山里奴隶娃子的身份,竟然为了生计,离乡背井跑到川西平原来帮人。憎恨的则是他烟把式的身份。他虽然不是崇义镇种植鸦片的始作俑者,却是李家花园种植鸦片的帮凶!李家花园的堕落和崇义镇鸦片烟的泛滥成灾,都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李嘉祺冷冷地瞪着索旺泽,不说话。
索旺泽虽被李嘉瑞奉为上宾,在李家花园很是风光,同时又被春芹当成“干亲家”宠着,地位特殊,但他却跟李嘉祺不熟,甚至没有跟李嘉祺见过面,说过话。他只在前段时间的禁烟示威活动中,亲眼见过李嘉祺带着学生打砸鸦片烟馆的情景。那时,他还不知道李嘉祺跟李家花园的关系,他只觉得这个疾恶如仇的年轻人,就像他们山里的那些护法神一样,让人心生畏惧。所以,当李嘉祺一言不发地瞪着他时,他不禁毛骨悚然,不觉被他那威严的气势镇住了。他惶恐地低下了头。
李嘉祺冷笑着哼了一声,绕过索旺泽,径直去内院带碧云和春芹了。
碧云正坐在睡屋窗下的茶桌旁,忐忑不安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见李嘉祺出现在房门口,她即刻明白了他的来意,苍白瘦削的面孔霎时变得更加苍白,更加瘦削了。她浑身颤抖着,呻吟似的对李嘉祺说道:“三弟,你能不能高抬贵手,就让我在家里戒烟呀?”
李嘉祺摇头说:“不行。我把街上那些抽烟的男男女女全都集中到了镇公所,如果不带你去,我无法跟他们交代,也无法让他们戒烟!”
碧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泪水顺着苍白瘦削的脸孔扑簌簌地流淌,哭声说:“可我好歹也是李家花园的少奶奶呀!你这样把我带去了,我的脸面往哪里放啊?”
李嘉祺板着面孔说:“戒烟是中央政府和省政府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例外!再说,你的身体本来就弱,你不能再抽鸦片了。于公于私,我都得带你去把鸦片戒了!”
碧云只得站起来,哀叹着,神情恍惚地跟他走了。
春芹的表现则与碧云截然不同。
李嘉祺还在前院搜查清点沾染了鸦片的下人时,冬梅就慌里慌张地跑回来,把看到的情景全都告诉了春芹。春芹自知难逃强制戒烟的干系,更不敢去得罪六亲不认的李嘉祺,于是,她就让冬梅给她收拾了一个换洗包袱,提在手中,早早地等在了屋门口。
李嘉祺带着碧云从后院出来,一见春芹已经提着包袱在屋门口等着他了,顿时惊异不已。他不觉想起了捆绑李嘉瑞的那天早上,她跪伏在后花园的泥地上向他哭求哀告的情景。他心里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她虽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丫鬟,但毕竟被他二哥纳作了小妾,再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嫂子了!
于是,李嘉祺就走上前去,伸手帮她提那换洗包袱。
春芹赶急按住包袱,惶恐不安地说:“要不得,要不得哟,三少爷,还是我自己提吧。”
李嘉祺只得作罢,说:“你别三少爷三少爷的叫我了,我听得心中难受。不管怎样,我还是李家的人,你就叫我三弟吧!”
只一句话,就让春芹受宠若惊,眼里汪满了泪水。她知道,自从她由老太太做主嫁给李嘉瑞为妾后,李家花园上上下下就有很多人对她嗤之以鼻,白眼相看:丫鬟们耻笑鄙夷她,是因为她无才无貌,五大三粗,根本不配当李家花园的二奶奶;碧云耻笑鄙夷她,是因为她出身低贱,品相粗俗,羞于与她为伍,共同侍奉一个男人。可现在,从日本留学归来又做了中央禁烟督察员的堂堂李家三少爷,竟要她称呼他为三弟,承认她这个丫鬟出身的粗鄙的嫂子了,她如何不感动涕零呢?
感动的春芹顿时生出了感激之心,她双手紧抱着换洗包袱走在李嘉祺身边,眼泪汪汪地说:“三弟呀,有了你这句话,我今生就是在李家花园当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了!你放心吧,我也知道鸦片是个沾不得的东西,我一定好好戒烟,一定把它戒掉!”
李嘉祺便笑着鼓励她:“这就对了嘛。我们中国人再也不能去抽那鸦片了!只要你戒了鸦片,我就给你披红放炮,把你当成戒烟的榜样,号召全崇义镇的人都向你学习!”
春芹不懂什么是“榜样”,但她知道,如果她将鸦片戒掉了,肯定能讨得李嘉祺的高兴和赞扬。她喜欢让这个年轻英俊的小叔子高兴,喜欢让他赞扬。
跟着李嘉祺走出李家花园的春芹,顿时对自己戒除鸦片充满了信心。
然而,要想真正戒绝戒掉鸦片,远非春芹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容易。
李家花园吸食鸦片的主子和仆人被带到镇公所后,就分作男女两拨,与其他吸食者混杂在一起,分别关进了两间残破的仓房里。
大年之夜很快来临,本该喜庆热闹的街镇却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更没有鞭炮的炸响声和孩子们的嬉笑声。人们全都龟缩在灯光幽暗的屋子里,枯坐在饭桌旁,望着满桌子的年夜饭发呆。尤其是那些主事男人被带去戒烟的人家,场面更是冷清悲戚,连做好的饭菜都没心思端到桌上去了,一家人围坐在烟火尽灭的灶台四周,唉声叹气,抹泪哭泣。
黑暗像一口沉闷的大铁锅紧紧地笼罩着崇义镇。四野无声,只有寒冷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在街巷里溜窜,在屋顶上尖啸。偶尔有几声狗叫远远地传来,更显出了寒夜街镇的凄楚与空荡。
最难过的还是关在粮库仓房里的鸦片烟鬼们。天刚黑尽,春芹的鸦片烟瘾就发作了。她先是浑身酸软疲乏,困倦似的打着哈欠,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一样,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接着,她就感到骨头骨节里有什么东西在游走,在爬动。后来,这种游走和爬动竟然变成了瘙痒和啃噬,让她浑身上下极不舒服,极为难受。于是,她就用手去抓,去挠。可这种瘙痒和啃噬却深入皮下,深入骨头,她怎么也抓不着,怎么也挠不了。这样,她浑身上下就弥漫起了剧烈的疼痛,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着她,直插她的骨髓,直入她的心脏,直达她的脚趾尖尖和头发巅巅。她禁不住抱着膀子蜷缩在铺着草席的仓房地上,像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
她先还咬住牙忍着。她既然向李嘉祺表达了戒烟的决心,她就不能让他失望。可忍着忍着,她就忍不住了。她觉得这种深入皮肉深入骨髓的啃噬和疼痛,比去年生大头儿子时,还要让她痛苦,还要让她难受。她紧绷的那根弦突然断裂了。她打开自己蜷缩的身体,仰面朝天瘫倒在地铺上,哀声哭号起来:“我日你妈呀!咋这么恼火,这么难受呀?还不如死了算啦!”然后就抬起双腿,用脚后跟猛烈地敲打着地面。最后,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竟然翻身坐了起来,拿额头往旁边的墙壁上“砰砰砰”地磕碰着。
这时,一同被关在仓房里的秋菱、冬梅等丫鬟和镇上那几个小媳妇的烟瘾也发作起来。她们也像春芹一样,满脸鼻涕眼泪地哭叫着,满眼惊慌恐惧地挣扎着。那几个小媳妇竟在奇痒奇痛之下,把脖颈和脸孔都抓破了,像传说中的女鬼一样,血淋淋地瘫坐在墙角里,用后脑勺一下又一下地徒劳地撞击着墙壁,用双手痛苦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