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烟馆(1) 天府县境内的鸦片烟在农历七月底的时候,便全部收割熬制完毕,岷河两岸辽荡浩阔的罂粟地里,就只留下无数被取尽汁液的“蛇脑壳”,在秋天炽烈的阳光照晒下,日渐枯萎,日渐衰黄。最后,它们都成了皱巴巴的果壳子,被遗弃在田野的枝头上,无主孤魂似的在晨风暮霭中寂寥地晃荡着。
天府县大肆种植罂粟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了。
但是,在农历八月初的一个早上,军队和县政府征收税赋的告示又贴遍了全县的大街小镇,村头巷尾。告示明确规定:税赋分为三种——烟苗税、特种税、印花税,全县凡是种植罂粟的地主和农户,必须按田亩以鸦片的形式纳税;余下的鸦片则由军队和县政府统一收购;如有私自藏匿者,将以军法论处!
第二天,军队就带着大箱大箱的银圆和县政府的大小官员,到下面的各个乡公所去定点收税和收购鸦片了。
鉴于初春时节种植罂粟的各种教训,人们不敢再对军队和县政府的告令有丝毫质疑和抗拒了,都纷纷行动起来,将家中的鸦片搜刮殆尽,一丝不留地用箩筐挑着,用小车推着,赶到乡公所去交税了。
崇义镇征收税赋和鸦片的站点则设在由真武宫改造的粮库里。
最先跑去交税交鸦片的,当然是那些胆小怕事的农户。他们一大早就起了床,草草吃了一点东西后,就挑着或者推着鸦片出发了。清晨的川西平原显得非常闲适安静,远远近近的农家土屋和苍青的竹林树木浸溺在明亮的霞光中,给人以清新通透的感觉。他们的光脚板踏在乡间土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们推着的小车在清丽的天光与雾霭中,发出咿咿呀呀的鸣唱。
他们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过去除了种小麦、玉米、水稻、油菜、红苕、洋芋、大豆等寻常作物外,还从来没有种过其他特异的东西。这次种罂粟、熬鸦片,是他们祖祖辈辈破天荒第一次!他们将罂粟的汁液收回家去熬成鸦片后,心里一直就不踏实,一直有种惶惑和烦恼在心中梗塞着:这牛屎一样的东西卖不能卖,吃不能吃,放在家里咋办呀?所以,他们一听说军队和县政府的人下乡来收税收鸦片了,都不觉兴奋不已,赶忙挑着推着鸦片出发了。他们急于将那东西出手,换回一点钱来,解决吃饭穿衣等实际问题。庄稼人过日子,温饱是第一位的,他们不敢有其他奢求。
但是,交税交鸦片的过程,却又让他们惊惶恐惧。他们刚刚走进真武宫的粮库里,就见坝子四周站满了扛枪的士兵,全都瞪着眼睛,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轮到他们交税交鸦片了,那些县政府的官员将他们带来的鸦片过秤之后,还要把他们的箩筐和麻袋翻来覆去地查验,哪怕是有一丁点儿鸦片的残屑,也要用竹片刮下来,刮干净,刮到收纳鸦片的布袋里去。之后,还要仔细地搜他们的身,衣兜、裤兜挨个挨个地翻看,就是贴着卵子的裤裆底下,也要捏上几捏。最后,还要他们当场立下字据,按下手印,保证家里没有藏匿一丝一毫的鸦片,否则后果自负!
结果,他们全都被搞得神色紧张,毛骨悚然,浑身冷汗倒流。
他们过去只知道鸦片的厉害和贵重,但究竟怎么个厉害贵重法,他们又全然不知。今天,他们算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
当然,也有让他们惊喜的事。他们用鸦片纳了税赋后,大多手里还有不少剩余。他们便把这些剩余的鸦片卖给军队和县政府。军队和县政府给的价钱不是很高,但也不是很低,换算下来,其收益竟是过去种植小麦的两倍以上!这就让他们欣喜不已,捧着到手的银圆,擦着脸上密布的汗水,呵呵地傻笑,说:“日你妈,没想到种鸦片比种粮食还划算!”
然后,他们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向那些士兵和官员们打听:明年还种不种鸦片?那些士兵和官员们白着眼睛瞪他们,说:“这么大的事,我们咋晓得呢!”
他们就弯下腰去,给那些士兵和官员拱手作揖,央求他们回去给县长,给团长、旅长、师长、军长们禀报:他们希望明年还种鸦片。他们都愿意种鸦片了。如果明年真种鸦片,他们就花大力气,用大心思,把它种好养好。就是军队和县政府再多征点税,多纳点赋,他们也干!
那些士兵和官员们全都笑了起来,骂道:“日你妈,小民百姓就是小民百姓!只要尝到一点点甜头,就把啥都忘了!”
他们竟然不恼,竟然全都龇咧着焦黄的牙齿,朝着那些士兵和官员们谄媚地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小民百姓嘛!我们苦干苦做,为了啥?不就求点钱财,求个温饱嘛!”
就在大家都忙着交税交鸦片的时候,李嘉瑞却干起了另一件事:收集罂粟的种子。
这是他新结交的干亲家索旺泽提出的建议。
这天上午,闲暇无事的索旺泽走出客房,走到前院去找李嘉瑞。李嘉瑞正抱着他的大头儿子,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闲逛着,指着一丛丛花一簇簇树,教他儿子认,逗他儿子玩。那小孩虽然还未满月,但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却能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滴溜溜地转动,张着粉嫩嫩的嘴巴,淌着稠亮亮的口水,“咯儿咯儿”地笑个不停。李嘉瑞禁不住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亲昵地骂道:“狗娘娘的!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花痴!”
索旺泽咳嗽一声,站到了他身后。
李嘉瑞回过头问他,有啥事吗?
索旺泽便搓揉着红红的脸膛,做出一副思虑的神情,说:“看这样子,你们明年还要种罂粟。可种子从哪里来呢?如果到山里去买,费时费工不说,还要跑那么远的路,花那么多的钱,一点都不划算的。”
李嘉瑞就问他有啥办法?
索旺泽扭头望着龙门外面枯黄的罂粟地,笑着说道:“其实,我们可以趁这农闲的时候,去地里把罂粟籽收起来,存起来。等到明年种罂粟的时候,我们不光有了种子,还可以把多余的卖出去,赚大钱的!”
李嘉瑞两眼顿即闪闪发亮,拍着自己的脑门说:“哎呀呀,你看我最近只顾着鸦片的事,竟把明年的种子忘了!你这办法好,好!就照你说的办吧!”然后,就拉住索旺泽的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索旺泽依旧是山里人那副实诚羞涩的样子,红着脸说:“二老爷和二太太这么看得起我,让我做了你们的干亲家,我就得为这个家,为你们,真心着想,真心干事!”
李嘉瑞唏嘘不已,拍着索旺泽的肩头说:“你真是个好心人实心人哪!你好好干吧。我今后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索旺泽脸膛红红地说:“都是一家人,还说啥亏待不亏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