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牢牢地站在院地里,扬起他苍白的脸孔,神情悲穆地说:“只要你能回到主的怀抱,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在这里,我也在所不惜!”
络腮胡子怔住了。他瞪着固执的维克多,崩溃似的在院子里团团乱转。他看见墙根下放着一把锄头,他想跑过去抓起来,又觉得不妥。他奔回屋去,胡乱找来一根扁担,可又没有勇气朝着维克多抡下去。最后,他竟气急败坏地跑到院后的茅厕里去,用粪档舀来一勺臭气熏天的人屎人尿,拉开架势,朝着维克多吼叫道:“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要泼你大粪了!”
维克多惊愕地看着他,惊愕地看着粪档里那些肮脏不堪的人屎人尿,脸上像被刀子划拉似的,裂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那豁裂的口子里,填满了他深深的忧伤和深深的痛楚。但维克多没有退缩,他高高地举起十字架,双眼紧盯着络腮胡子,居高临下地喝问道:“这是什么?这是圣父、圣子、圣灵!难道为了吸食鸦片,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丧心病狂地背叛主,辱没主?你就不怕神的惩罚?!”
络腮胡子已经被鸦片烟瘾折磨得失去了理智,早将他先前在教堂里接受的那些神圣的教义和戒律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像疯狗一样红着眼睛,嗷嗷叫着,扬起了他手中的粪档。
那臭气熏天的焦黄的人屎人尿飞洒出去,顷刻淋了维克多满脸满身……
维克多丧魂落魄地回到教堂后,便病倒了。
接连三天,他都躺在床上高烧不止,呓语不断。
到了第四天,勉强能下地了,他就把自己关在忏悔室里,用那苦修的荆条一遍又一遍地抽打自己。
先前,他是替那几个吸食鸦片沾染邪恶的教民受过,这次,他是惩罚自己让圣灵蒙羞蒙辱。他要用心灵的痛和身体的血,洗清别人,也洗清自己!
也就在这天深夜,维克多拖着伤痕累累的病体,走出忏悔室,走出教堂,走向了崇义镇的小学堂。
浓厚的黑暗像沉重的铁幕,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小镇。除了一些门缝漏出的微弱灯光外,四周一片漆黑。从石板街道上和狭窄小巷里吹来的风飒飒地响着,那是在降霜,在下冰。
维克多裹着黑色教士长袍,幽灵一样地在寒风中行走,在暗夜里战栗。
他记得,三年前他接替父亲的牧师职务,从法国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又翻山越岭来到川西平原的崇义镇时,他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小学堂的校长吴春浦。
不过,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川西平原的田野里长满了绿油油的麦苗,淙淙流淌的水沟边上和青翠的农家竹林院头,到处都盛开着洁白的李花和粉红的桃花,仿若天上降落的片片云霞,将宁静的乡村和坦荡的原野点缀得五彩缤纷,鲜丽如画。
当时,吴春浦正带着十几个学生在教堂前架着画板写生。他走近的时候,吴春浦正在给学生们讲着一些关于基督教,关于《圣经》和耶稣的知识。
这让维克多十分惊奇。他没有想到,在远离教皇教廷的异国他乡,还有一个当地人对他们神圣的教会、神圣的经义、神圣的主耶稣基督,有着如此深刻的了解和认识!
他激动不已。他立刻跑上前去,拉住吴春浦的手,热情地邀请他到教堂里去喝茶。
两人坐在牧师室里,做了一番愉快的长谈。
维克多不觉被吴春浦优雅的谈吐和广博的知识吸引了。
他当即郑重地邀请他加入教会。
吴春浦笑了笑,婉言谢绝了,说:“对不起,我有自己的信仰。”
维克多诧异地望着他,问道:“你信仰什么?是你们中国的道教?还是从印度传过来的佛教?”
吴春浦说:“我信仰真理。我相信只要人们掌握了真理,就能获得拯救,获得解放!”
维克多无奈地耸耸肩膀,摊摊手,感到非常遗憾。
但从此以后,维克多就把吴春浦当作了朋友,经常邀请他到教堂喝茶,听唱诗班唱赞美诗。有时,他也到小学堂里去拜访他,跟他亲切地交谈。
随着友谊的发展和了解的深入,维克多越来越觉得吴春浦并非等闲之辈,也非仅仅是个教书先生,仅仅是个校长。他心中装着一个博大的世界。他像清澈澄明的天空一样,有种磁铁般吸引人的强大力量。
如果能让这样的人成为信徒,那不仅仅是教会的荣耀,也是主的荣耀!维克多经常这样想,也经常这样跟吴春浦提及,但都被吴春浦委婉而又礼貌地拒绝了。
于是,未能吸引吴春浦入教,便成了维克多心中最大的憾事。
尽管如此,他还是跟吴春浦保持着密切的交往。有时,他在传教布道中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困惑了,他也愿意跟吴春浦讲,而吴春浦总能根据当地的风俗民情和人心世态,给他提出很好的建议。这让他在异国他乡艰难的传教生活,有了一丝丝安慰和鼓舞。
所以,在遭遇络腮胡子泼大粪的巨大羞辱与沉重打击后,维克多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吴春浦。他认为,在被鸦片烟完全笼罩与蒙蔽的浑浑噩噩的崇义镇上,吴春浦是个难得的有知识、有思想、有信仰的人,是一个神和主都喜欢的正直的人,他肯定对鸦片这种邪恶的东西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肯定能跟他站在一起,跟教会站在一起,帮助他和教会去拯救那些堕落的灵魂!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漆黑的冬夜,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巨大创伤的维克多,便走进了小学堂。
远远的,维克多就看见吴春浦房间的窗户上透射出黄澄澄的灯光,犹如暗夜里的一盏灯笼,让他感到非常温暖,非常亲切。
可他走上前去敲门时,屋里的灯光却被人“噗”地吹灭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吴春浦摸索着走到房门后,压低声音问道:“谁?”
维克多报了自己的名字。
吴春浦这才拉开房门,将他让进屋去,同时对着黑漆漆的屋子说:“没事,是我的牧师朋友。把灯点亮吧。”
一根火柴划起来,屋里的灯重又被点亮了。
这时,维克多才看清屋里坐着五六个人,他大多认识,是小学堂的教师,只有一个身穿蓝布棉袍脖子上缠着红围巾的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吴春浦拉出一条凳子,让他坐下,问他深夜来访,有什么事?
维克多简要讲了自己的遭遇,也讲了自己心中的忧虑,希望吴春浦能帮助他,拯救那些被鸦片蒙蔽了心灵的堕落的教民。
吴春浦凝思一瞬,说:“实话给你说了吧,我们正在为鸦片的事着急,正在想办法。”
维克多惊喜地望着他,问道:“你们想出办法了吗?”
吴春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头去看那个脖子上缠着红围巾的人。
那人将右手团成拳头,放在嘴边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字斟句酌地说道:“我们的想法是,禁止鸦片,不仅仅是教堂的事,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而是全体民众的事。只有将民众发动起来,对鸦片的毒害和罪恶有了完全彻底的认识,我们的禁烟行动才有意义,也才能获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