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她的呼吸短暂地停滞。指尖一阵发麻。无数个念头砸向她混乱的大脑,让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指尖都失去了血色。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低垂眼帘的姿势,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阿史那刹逻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原本带着些许玩味和审视的神情骤然收敛,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放下手中的食物,沉声向帐外确认:
“消息确切?”
“回将军,传令兵持有汗王金令,千真万确!”帐外士兵的声音恭敬而肯定。
阿史那刹逻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急速权衡着这个消息背后的意义和分量。晟国求和、送来公主和亲……这无疑是巨大的战功和政治筹码。
随即,他站起身,动作利落而充满力量感,之前的些许松懈消失无踪,重新变回了那个煞气凛然的狄部将军。他转向帐外,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和权威:“知道了。传令下去,即刻拔营!”
帐帘被掀开,一名身着狄部军服、看起来是他亲信下属的军官探头应道:“是,将军!” 目光却不自觉地扫了一眼帐内裹着狼皮大氅、形容狼狈的楚休宁。
阿史那刹逻顺着他的目光,像是才想起帐内还有这么个玩意儿,语气淡漠地朝那亲信吩咐道,仿佛在处置一件需要顺便带走的行李:
“巴鲁,把这个也带上。扔回我府里,找点热水给她搓搓。”
那名叫做巴鲁的亲信愣了一下,飞快地打量了一下楚休宁,显然对将军特意要带走一个女奴有些意外,但他没多问,恭敬地垂首:“是!”
阿史那刹逻不再看她,拿起马鞭便朝帐外走去。
他不再多问,恭敬地躬身:“是,将军!属下明白!” 随即,他转向楚休宁,语气变得公事公办,甚至带着点对待物品般的随意:“你,跟我来。”
风雪从帐门灌进来,像一记冰冷的耳光抽在脸上,瞬间打散了她脑中那点因温暖和食物而生出的短暂混沌。
离开这里?去一个完全陌生、守卫更森严的王庭府邸?这个念头让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这意味着离边境更远,逃离的难度成倍增加,一切都要从头谋划。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触碰到衣襟内那柄偷藏起来的、切肉的小匕首。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她其实会一点武功。不是正统门派出身,而是月藏寺后山那个来历不明的老道,在某个雪夜塞给她保命的几手阴狠杀招,专攻喉眼、下阴,只求一击毙敌,不求好看。
她不止一次在脑中演练过。就像现在——前面这个叫巴鲁的军官,年轻,傲慢,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拔营的喧嚣吸引,对她的戒备降到了最低。他的颈动脉就在眼前,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微微跳动。如果她突然发难……或许真有几分机会。夺马,冲出去,钻进这片她尚且熟悉的山地……
匕首的尖端几乎要刺破她的内衬。
但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风险太高了。
她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士兵,不知道阿史那刹逻是否仍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道这场即将发生的“和亲”,背后牵扯的是怎样惊天动地的权谋算计。更有甚者,或许阿史那刹逻早已识破她的身份,这一切不过是做给她看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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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的金帐如同巨兽般盘踞在王庭心脏,帐顶高耸,覆以黑金相间的毡帛,四角垂下雕着狼头的金铃,随风微动,铮铮作响。帐门外,两列披甲卫士肃立,腰间佩刀,神情冷峻。这里,是整个狄部的心脏。
帐内是另一重天地。精美厚实的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金器与宝石装饰在牛油火把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四周垂挂着绣有狼图腾的厚毯,火盆中燃着柏木,混着兽脂香味,一股炽热与紧张交织的气息在空气中缓慢升腾。
可汗阿史那咄吉高坐在铺着完整雪白虎皮的宽大宝座里。雪白的狐裘衬得他面色红润,卷曲的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一双鹰目半阖着,精光内敛。他手指上一枚硕大的玉戒缓缓转动,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左手下首,坐着长子阿史那图勒。他是部族中最炙手可热的战将,深受可汗宠信,素有“天狼继嗣”之称。
此人生得魁梧雄壮,肩宽几乎有常人一倍,坚硬的肌肉,将他那身精工锻造的亮银铠撑得满满当当,活像一头人立起来的暴熊。他面色赤红,脖颈粗壮,一双与汗王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炯炯放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野心和躁动不安的戾气。他似乎坐不住,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随时会扑出去的猛兽,手不时按在镶满红宝石的刀柄上。
右手边,则是次子阿史那禹罗。不擅骑战,却因通晓多国语言、能诗善辩而在贵族间颇具人望,众人称呼他为“财智之主”。
与他父兄的雄壮截然不同,他身形瘦削颀长,裹在一件用料极考究的深紫色貂裘里,更显得肩窄腰细,手指纤长。他的面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颇为俊朗,但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唇角永远挂着一抹精心计算过的、温和的笑意。一双凤目微微上挑,时刻权衡着利弊得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与图勒的躁动形成鲜明对比,
阿史那刹逻站在帐中,他已换下征尘仆仆的战甲,穿着一身深色的狄部贵族常服,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与这华丽环境格格不入的冷硬与锋芒。他微微躬身向汗王行礼。
“……晟国求和,愿献上他们的长公主,以求边境安宁。”可汗缓缓开口,声音在金帐中回荡,“这是一件大事。公主代表晟国的颜面,迎娶她的人,也代表我狄部的态度。”
可汗倚坐在高座之上,手中把玩着那枚嵌玉权戒,语声不疾不徐,却如寒风压顶,叫人不敢抬头。
他意味深长地扫了众人一眼,“你们,谁愿娶这位晟国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