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王庭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呼啸的风声掠过毡帐,如同亡魂的低语。
阿宁并未入睡。当帐帘被无声掀开,两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侵入时,她甚至没有挣扎。冰冷的布团塞入口中,粗糙的麻袋罩头,她被毫不留情地拖出住所,拖向熟悉的黑暗。
路径是陌生的,但目的地她认得。当麻袋被扯下,口中的布团被取出时,刺眼的牛油火把光芒让她微微眯起了眼,但无需看清,空气中那熟悉的、混合着冷铁、皮革和一种独特冷冽香料的气息,以及帐内那简洁到近乎冷酷的陈设,都已告诉她身在何处。
阿史那刹逻就站在她面前,背对着火盆,身影高大而压抑,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手里把玩着的,正是当日从她那里夺去的那把匕首,寒芒在指尖流转。
“不堪托付?”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他缓缓转过身,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却暖不透那一片冰封。“我倒是小瞧了你。在我面前演得恭顺,背后却教唆那个蠢货如何评价我?”
阿宁的心沉到了底,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她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了往日刻意伪装的恭顺,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的平静。
“殿下究竟在执着什么?”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执着于一个谎言堆砌的忠诚?”
她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掩地迎上他,清亮,却冷得刺骨:“我是晟国人,殿下。公主,也是晟国人。而您——”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地上:“您的战功,您的威名,您脚下这座王庭的稳固,哪一样不是用我们晟国将士和百姓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您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却向我索要忠诚?”
她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凉:“殿下,这索要来的忠诚,您自己……信吗?”
阿史那刹逻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竟然连伪装都撕去了!
“你是我的。”他一步踏前,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你的命是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忠诚?你本就该有!”
“我的命,你拿去吧。”阿宁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尽管指尖冰凉,“但我这颗忠心,你永远不会得到。”
“好!好得很!”阿史那刹逻怒极反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军帐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他猛地掐住阿宁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闪电般地将一颗冰凉的、散发着怪异甜腥味的药丸塞进她喉咙深处,强迫她咽了下去!
“既然如此,你就等死吧。”他松开手,眼神冰冷而残忍,“这是‘七日断肠散’。七日之内,若无解药,你会肝肠寸断,受尽折磨而死。每一天,痛苦都会加剧。”
他俯下身,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恶魔般的低语:“现在,改变你的说法。跪下,发誓你会继续做我最忠诚的狗,我会按时给你解药。否则,你就等着在极致的痛苦中腐烂吧。”
阿宁剧烈地咳嗽着,药丸的腥气仿佛粘在了喉管上。她能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寒意开始从胃里弥散开。她抬起眼,看着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和彻底的决绝。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站稳了身体,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异常坚定地,向着帐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
阿史那刹逻死死盯着她那挺得笔直、却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背影,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攥紧了拳,最终却没有阻止。
他倒要看看,她的骨头能硬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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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军营,阿宁并没有直接回到王庭。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被痛苦和绝望灼烧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她要进行一场豪赌,她要用自己最后的时间和生命为灵犀求一条活路。
她咬紧牙关,用意志力对抗着几乎要让她蜷缩起来的痛楚,凭借着记忆摸索到了商队临时下榻的的简陋驿站。
冷风如刀,她却冒了一身的虚汗。终于,她停在一扇透着微弱灯光的木门前,几乎没有犹豫,用颤抖的、冰凉的手叩响了门板。
声音很轻,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凄惶。
“何时动身返回晟国?”她的声音因虚弱和压抑痛楚而愈发低哑。
“货物清点完毕,最晚……也要三日後。”商人答道,狐疑地打量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
三日……阿宁闻言,身子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心底泛起一丝苦涩的悲凉。她原以为,还有七日可苟延残喘……也罢,早点离开,对灵犀而言,或许是好事,能更快脱离这虎狼之地。
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破碎的笑意:“也好。”
对方愈发不解。阿宁不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几锭沉甸甸、成色极足的金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商人手中——这些从“公主”妆奁中轻易取用的财物。
“三日后的傍晚,还是这个时辰,会有一个脸上带疤、穿着破旧狄袍的瘦弱小子来找你。求你,带他出关。”她的语气急促,带着临终托孤般的决绝,“别问他是谁,也永远别再对任何人提起。”
商人被手中沉甸甸的金锭和眼前女子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生命的、不顾一切的光芒所震慑。贪念与巨大的不安在他眼中激烈交战,最终,对财富的渴望压倒了预警的直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重重一点头:“……好!我答应你!不过……话得说在前头,要是到时候你们来不了,这定金……我可是不退的。”
他看着她转身欲走的背影,终究忍不住压低声音追问了一句:“你……确定不会有事吧?我看你脸色……”
阿宁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夜风拂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她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没事。我很好……我……我只是,在让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它本该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