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漠北的寒风似乎也因春意的试探而稍敛锋芒。一个月过去,那座华贵却冰冷的宫苑内,一种微妙而脆弱的依存关系悄然滋生。
这日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厚毡的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比初来时空旷寂静了许多——原本伺候的晟国宫人,或因“水土不服”病倒被移出静养,或因“疏忽职守”被狄人嬷嬷调往他处,如今留在“公主”灵犀身边的贴心人,竟只剩下阿宁一个。
殿角鎏金异兽纹香炉里燃着狄部特有的、气味浓烈的香料,试图掩盖帐幔间若有似无的霉尘气,却总与灵犀从故国带来的、仅存的一小箱衣物里散发的淡淡樟脑和沉香微妙地抗衡着。
灵犀穿着一身狄部式样的暖橘色窄袖袍子,蜷腿坐在铺着雪白羔羊皮垫子的榻上,身子微微歪着,看向正在小泥炉前专心烹茶的阿宁。那泥炉和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在这堆满狄部金银器、皮草和粗陶的宫帐里,显得格外清雅珍贵。
阿宁的动作舒缓而优雅,烫杯、置茶、冲泡……一套流程在她做来,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与这狄部宫帐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安抚人心。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也带来了些许故乡熟悉的气息。
“姐姐,好了吗?”灵犀轻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就好。”阿宁轻声应着,将一盏澄澈清亮的茶汤递到灵犀手中,“小心烫。”
阿宁将茶盏轻轻放在灵犀面前的案几上,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少女捧着茶杯时那纤细却略显粗糙的指节——那并非长年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该有的手。再看她饮茶时那带着珍惜的小心翼翼,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对周遭华丽陈设的一丝怯生生的好奇,全然没有自幼浸淫于顶级富贵中该有的习以为常。
答案很清晰了。灵犀大概只是宫中一个不谙世事的宫女,被人用天花乱坠的“为国尽忠”的誓言或无法拒绝的威势,套上了这身沉重无比的公主华服,推入了这龙潭虎穴。
灵犀小心地捧着温热的茶杯,小口啜饮着,那熟悉的、微苦回甘的滋味让她微微蹙起的眉心稍稍舒展。她只拈了一小块蜜饯,秀气地咬了一小口便放下了——实在太甜,她始终未能习惯。这一个月,若非阿宁每日想方设法为她调理肠胃,时而用碎米和干菜熬些清粥,时而用酪浆调些糊糊,又或是像此刻这般烹一壶清茶,教她最简单的狄语应对,她不知能否撑得下来。
阿宁自己也端了一盏茶,在她身旁坐下。灵犀便很自然地将头靠在了阿宁的肩上,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株顶着残雪、挣扎着吐出零星绿芽的灌木上。
灵犀接过杯子,却没有立刻喝。她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忽然,她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宁姐姐……你说,两个月期限到了……如果……如果晟国那边还没有消息来,我……我该怎么办?”
阿宁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她知道灵犀在问什么——可汗给予的“自主择婿”看似恩典,实则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无论选择谁,都意味着彻底卷入狄部的权力漩涡。
“灵儿怕吗?”阿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声问道。
灵犀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努力抿出一个坚强的弧度:“怕。但是……嬷嬷们以前总说‘女子虽弱,遇事当有静气’。还有…还有宫里那些激昂的唱词也唱着,‘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我既然来了,代表的是晟国的颜面,就不能……不能只顾着自己害怕。”
她的话语带着孩童学舌般的认真,努力复述着那些被灌输的铿锵词句,试图用听来的大义武装自己,但那单薄的肩膀和微微颤抖的声线,却让这份“勇敢”显得愈发脆弱无助。“我应该……应该选一个最可能成为下一任可汗的人,对吗?这样对两国最好,是吗?”
阿宁心中苦涩,“这些诗句她何尝不熟悉?在月藏寺有限的藏书里,她也曾翻看过那些泛黄的诗集,曾为边塞诗的豪情心潮澎湃,可是现实让她怀疑这一切都值得吗?
看着灵犀,阿宁愧疚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这个孩子,顶着她的名号,承受着她本该承受的命运,甚至还在用她被灌输的“忠义”来折磨自己。
“那……灵儿心里,有觉得谁更合适吗?”阿宁压下情绪,引导着她问。
灵犀茫然地摇了摇头,小脸垮了下来,染上一丝真实的愁苦:“我不知道……大王子看起来很威武,可是他每次来像是来示威,不是来探访。我…我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拔刀试新刃,吓得气都不敢喘。二王子倒是温和,可是送来的丝绸和诗集我都不喜欢。他说话爱引经据典…我听不懂,总觉得每个字底下都藏着另一层意思,得翻来覆去地想,我真的好头痛…”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带,语气变得困惑起来:“倒是…三王子……”她提到阿史那刹逻时,不再打寒噤,反而露出一种微妙的期待,“他一次都没露过面。可是…隔三差五,就送来我喜欢的东西。有时是桂花糖,有时是草编蚱蜢,前天…前天甚至有一小盒杏脯,这些都是晟国才有的东西。我听说他并不受宠,他能弄来这些东西应该不容易吧?!”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像迷路的小兽:“阿宁姐姐,如果…如果你是公主,你会不会选他?”
如果我是公主?
阿宁心中一片冰凉苦涩。她就是公主,可她哪个都不想选。
她放下茶盏,白瓷底与木质矮几轻轻磕碰,发出一声微响。她认真地看着灵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三王子……他心思难测,阴晴不定,绝非良配。“
灵犀很失落,问道那应该选哪个呢?
阿宁继续说道,”灵犀,你听我说。大王子骁勇,但他偏好的是能与他纵马狩猎、性情泼辣明艳的女子,你……你的性情如水,绝非他池中之物,若只是一时新鲜,日后难免凋零凄凉。二王子心思九曲玲珑,与他相处如履薄冰,一言一行皆需度量,你太过单纯,绝非他的对手,恐被吞吃得骨头都不剩。“
灵犀被她话中描绘出的严峻图景吓住了,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微微发抖,像是寒风中无助的花瓣:“那……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就没有一条生路吗?”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小泥炉上茶水将沸未沸的微弱声响。
阿宁的目光掠过窗外高耸的、象征着囚笼的院墙,掠过远处狄人金狼卫巡逻时盔甲反射的冰冷寒光,一个盘旋已久、愈发清晰的念头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灵犀冰冷而微颤的手指,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力量:
“灵儿,别怕。我们不应该按照诗里的故事走,或许……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