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虚无的黑暗尽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要让我看看,赵承嗣那畜生……是如何血债血偿的吗?”
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如石雕,死气沉沉,唯有眼中的恨意如同鬼火在燃烧,字字泣血:“现在呢?!他不过是去那金贵的京兆府大牢里……走了个过场!好吃好喝供着!明天!说不定明天就他妈大摇大摆出来了!”
萧七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月光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
沈听澜的控诉如同石块砸入深渊,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他眼底激起。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自沈听澜那惊怒之下刺向谢明岑的一刀后,他对沈听澜的态度就蒙上了一层冰霜。
“天真。”两个字,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砸得沈听澜身形一晃。
“你以为,单凭一个小厮站出来,指控堂堂吏部侍郎之子谋杀一个七品小官一家……就能钉死他赵承嗣?赵家盘踞朝堂多年,根须早就扎进了皇城的每一块砖缝里。这点水花,连他的鞋面都沾不湿。”
沈听澜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向后重重跌坐回那个堆着腐草和瓦砾的墙角。
碎石硌着他的背,他也浑然不觉。
一家老小的命,都撼动不了他半分,多可笑……
额前油腻打绺的乱发垂下来,遮住了沈听澜瞬间失焦的眼睛。
他粗糙的手掌猛地捂住脸,指甲深深掐进额角的皮肤里,留下几道白痕。指缝间泄出破碎的、近乎梦呓的低喃。
“那我……该怎么办……不如……不如直接……”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野兽濒死前的疯狂红光,“……杀了他!一了百了!”
“你去杀了他?”
萧七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甚至带上了一丝谢明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刻薄的幸灾乐祸:
“然后呢?你的小舅子,苏和怎么办?他还在外地奔走,替苏家打理最后那点基业吧?”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等他风尘仆仆赶回来,推开家门……发现自己相依为命的阿姊死了,视为兄长的姐夫也死了,所有亲人……都死绝了。家徒四壁,血债无人讨,只剩仇家逍遥快活。沈统领,这就是你给他带回的‘好’消息?”
这声“沈统领”,带着旧日官职的称谓,此刻听起来讽刺无比。
“……”沈听澜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捂住脸的手颓然滑落,露出一张被绝望浸透、胡子拉碴的脸。
他死死咬着下唇,殷红的血丝渗了出来,混着脸上的污垢。
良久,死一样的沉寂中,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
终于,他颤抖着抬起手,不是去擦唇边的血,而是颤巍巍地探入自己那件破旧不堪的外袍深处,贴在心口的位置摸索。
那里似乎藏着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他整个人都静止了,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而刻骨的回忆。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掏出了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粗麻布。
布料边缘磨损得厉害,带着毛刺,泛着一种陈旧的灰黄色,唯独中心位置,似乎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沉。
他布满厚茧和污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将那块布一层层打开。
空气中仿佛瞬间弥漫开一股若有似无的、极为陈旧的铁锈气味——那是早已干涸的……血。
萧七临的眼神骤然一凝,连一直懒洋洋靠在墙边的谢明岑,手指也微微一顿。
粗糙的麻布上,是用深浅不一的褐色血字写成的遗言。
字迹娟秀却透着临死前的仓促和挣扎,一笔一划都像是在无声地呐喊。
【听澜吾夫:
见字如面,诀别在即,泪与血融,字不成行。
妾身污浊,周旋豺狼,非移情别恋,实为夫君前程,忍辱负重。
赵承嗣,禽兽也!
觊觎妾身,以夫前程相胁。妾虚与委蛇,每每欲呕,唯念夫君安然,强颜欢笑……
今日,此獠欲逞兽行,妾宁死不受辱!
举瓶击之,力弱未遂,反遭其毒手…… 听澜,速走!
赵贼恼羞成怒,必害你我满门!妾身死不足惜,唯恨不能伴君终老……
妾知此獠罪孽:其一,私贩铁器、火硝与北狄,账目应在‘九河漕运’船局暗仓。其二,三年前工部贪墨河工款十万雪花银,经其吏部运作洗白,分赃名录在户部左侍郎李敬书房“雅趣阁”匾额夹层。
听澜,爱君至深,今生负君,来世结草衔环……
勿念,速走!
——枕雪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