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坊繁华的地方不多,南肆是其一。入夜后院内的热闹不必说,每至午夜后门倾倒厨余和各种垃圾时还会引发另一类热闹。
丐帮虽天下第一大帮,然而无法尽收乞丐,更多无家可归的饥民四散各方寻觅食物和庇护。南肆丢弃的残羹剩炙对他们已是神馐琼浆,而对方要求不过是偶尔听来的流言蜚语。
并且医坊同时会在此安排夜间义诊,替一些病重又无钱的人诊治,当然不消说是南肆主人出的钱,因而这里聚集起的乞丐总比别处多上不少。
楚郁没有一丝笑容,紧绷的脸上添了一抹血迹和狭长伤口,这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严肃,甚至有些凶残和愤恨。他提刀立在那群瑟缩不已的乞丐前,逡巡一阵后揪出其中一名半老男人:“那烂脸的怎么跟你换的衣裳?说!”
半老男人吓得直哆嗦:“我……我哪晓得他……我以为他快死了,所以发个善心送人衣裳……”
崔小武尴尬地打哈哈:“这老头确实不懂武功,我看是给那歹人骗的。”
楚郁嗤一声,方才一揪之下他就知道,但这股无名火无处发泄,总得吼出来才行:“那狗操玩意儿半死不活还能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溜走,再来一次咱们也不用干什么缉盗,回家种田算了!”
崔小武这次不好接话,自从获得丐帮协助查到的消息后,他们的安排不可谓不周密。歹徒虽可躲藏通济坊内的荒地树林,但有伤在身势必要寻医拿药,总会冒出头。南肆周边就这么大,进退道路早被不良人摸清楚堵死,原该是瓮中捉鳖的稳妥,谁料到……
楚郁见他沉默,也猜中对方的想法。其实即便凶手警觉,每日求诊前总事先与人换衣,但真撞上交手实无胜算,最意外的阻碍来自别处。
凶手发现中伏当即反抗,但力有不济,勉强与人过上几招后踉踉跄跄地往别处逃。楚郁已事先埋伏在必经之路,见其现身立刻出招,但半道不知那里窜来一手持子母双刀的黑衣人,生生拦住了他的攻击。
楚郁当即断定其为同党,但对方似乎只想救人,招式虽快而疾却多是防守。十数招后楚郁心焦,索性不再保持活捉其同伙的决心,出招狠辣只求斩杀。黑衣人虽提足防备未被伤到,仍给缠住。双方胶着之际,倏然间阴暗处飞来一箭,直穿楚郁印堂,他险些避之不及。劈开第一箭后,第二箭又奔咽喉,眼见得躲闪不过。黑衣人拧身扑来,一刀斩下,竟打偏了暗箭。
楚郁大惊,稍一晃神,再觉察时黑衣人与凶手已俱无踪影。
喧闹终引来了南肆护院,首领一张刀疤方脸凶神恶煞,得知楚郁是带头惹事的,袖子一挽、抡起拳头冲过来:“狗奴,撒你的骚尿也不长眼!”
崔小武眼疾手快,上去就是一记窝心脚:“骂你娘的臊,也不瞧瞧爷爷们是谁!”
刀疤脸躲开后冷笑连连:“城南混的谁敢惹咱们南肆?唬谁呢!呵,你不是还要吓咱们自己背后靠山是官府吧?行啊,你去报官试试,看看谁更大!”
楚郁冷眼旁观,至此呵呵一笑:“报什么官呐,老子就是官!”
刀疤脸还欲吵闹,但闻大门那里嘟嘟几声,似乎是拐棍拄地的动静。他脸色一肃,赶紧奔回出来那人身旁,垂首恭敬:“就是几个无赖闹事,何老您怎出来了?”
何老身披斗篷,头带兜帽又被几个护卫簇拥,看不清形容,只淡淡说:“陈七,你看走眼了,此人不是无赖,还真是个官儿呢。”
楚郁脸色明显一愣,再过片刻又转成了讽笑。何老腿脚不便,拄拐走得相当缓慢,到离楚郁一丈远的地终于停下。
楚郁眯了眼:“真是你啊。”
何老平静问:“楚校尉,又上我地盘打打杀杀了?”
“没有,我来抓活王八熬汤。”
“哦,我家里没养龟,你该去鱼肆问问。”
“那我怎么瞅见分明好大一只在你门前乱爬?”
两个男人隔空打哑谜,听得周围一头雾水,何老最后叹了口气:“我腿脚不行,这里站着不好说话,进去聊吧。”
楚郁盯了对方一阵,嘴角忽扯起一个古怪的笑容:“你既然不怕,我就上门坐坐喽。”
他作势抬脚,崔小武心道对方来意不善,赶紧扯住上司。那人却斜过一眼,笑着说:“叙旧罢了,死不了。”
长安东南角近曲江池的数个里坊人烟更稀,零星民户与寥寥几处佛寺分散于漫漫广广的荒丛墟坟之间。那些坟冢里大都埋着城中找不到好地方安葬的贫苦人家,当然也包含一些前朝古墓,不过多数被盗掘一空。唐贺允与沈惟顾选择藏身之所,便是其中一间墓室尚算完好的。
今晚无月,唐贺允凭借光珠微弱的照明替沈惟顾处理箭伤。箭头完全没入他的上臂,好在上面未淬毒也无倒刺,也避开了重要的筋络血脉,挑出与包扎不算麻烦。
唐贺允替他拉下方才高高推起的衣袖,并且不忘叮嘱:“五日之内不可沾水,还有一定忌口。”
沈惟顾埋头安静不言,刺客直起身伸伸懒腰:“啊,瞧我多嘴,你怎么会不懂这些?”
沈惟顾抬首,望向十丈外在草丛上方露出一截的残缺坊墙,两人就是从这里进入的。离得过远,那只是一段隆起的黑漆漆的影子,像蛰伏于暗夜里的不知名鬼怪,心里蛰伏许久的念头也在此刻迟缓地动了动。
接下来这番话很重要,也很难开口,但他依旧得问:“你不怪我先前险些坏事?”
唐门弟子一副淡然的样子:“我必须回答吗?”
“我心里认为是,但一切取决于你。”
唐贺允露出一丝微笑:“这不是还是在逼我?”
沈惟顾仍没看他,宁可把目光继续落进万物难辨的黑暗,刺客摇摇头:“好吧,我说实话。你师父捕盗因职责,我出手图自保,你掩护为情感,这之中的每一个人动机都合乎情理。你既未怪罪我,我又如何肯责难于你?”
沈惟顾终于将视线转向他,眸子里没有坚冰和怀疑:“我真希望不用在你与师父之间做出抉择,倘若必须有一个结果,那么……这结果永远该落在自己身上。”
世事难随人意,无处不在的抉择组成了那面束缚人心的大网,失去与拥有仅能得其一。但他不会再去随波逐流,而是直接奋起反击,守护心中在意。
唐贺允也正在注视他,听到这句时表情似乎还是平静,但在某种肉眼不可见的感觉里,他的内心正经历一番细微的起伏。如同深秋里的一片枯叶,全无预兆地落在镜子似的湖面,波痕仿佛渺不可见,却于湖底石子上簇出五色绚丽的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