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霖安镇。
这名字起的贴切,小镇一年里倒有大半时日,都笼罩在雨雾之中。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泛着温润的光,窄窄河道里,乌篷船随着落雨声晃晃悠悠,偶尔有船家悠长的调子顺着水汽飘过来,说不出的缠绵。
镇东头,最僻静的一条巷子深处,有间小小的医馆——“回春堂”。
医馆的主人姓沈,单名一个“溯”字。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回春堂未开的木门前,已站着一位提着食盒的老妇人。是住在巷口的王婆,她的孙儿前几日得了急症,半夜里高烧不退,是沈溯披衣出诊,一副汤药下去,孩子便转危为安。
“沈大夫,您开开门。”王婆的声音里满是感激。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门开后,露出沈溯那张清隽却总是带着病容的脸。“王婆婆,何事?”他的声音很轻,像雾清晨的雾气一样,没什么温度。
“没什么大事,就是……我给您炖了锅鸡汤,您身子骨弱,正好补补。”王婆说着,便要将食盒递给沈溯。
沈溯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却未动手结果食盒,声音依旧平淡:“有心了,但我说过,诊金之外,一概不收。”
“哎,这哪是诊金啊!”王婆有些急了,“这是老婆子的一点心意!您不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沈溯沉默了片刻,终是没有再拒绝。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食盒,手指修长微凉。“下不为例。”他说完,便转身回了里屋,将王婆的千恩万谢隔绝在外。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这小镇的人情味,他并非本地人,三年前孑然一身地来,盘下这小院,小镇只是江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落,来看病的除了头疼脑热便是一些摔摔打打的外伤。
但他的医术,却是镇上人交口称赞的。一副药下去,总能稳住大半的凶险。沈溯性子冷淡,话更是不多,瞧着不过二十五六,身形清瘦,却总像被一层薄薄的病气笼罩着。
这日午后,细密如丝的雨刚停。
沈溯刚整理完药柜,正准备合上门,一阵带着潮气的风先一步卷了进来。一个高挑的少年身影倚在门框上,随手将佩剑搁在脚边,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来。
“沈大夫,刚出炉的桂花糕,给你垫垫肚子。”少年名叫凌风,半月前浑身是血地倒在医馆门口,被沈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伤好后,他非但没走,反倒住了下来,美其名曰“报救命之恩”。
沈溯声音平淡无波:“心领了。我不喜甜食。”
“总比你天天喝那些苦药汤子强吧?”凌风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走进来,将油纸包放在桌上,又瞥了眼旁边原封未动的食盒,撇了撇嘴,“王婆送来的鸡汤?你又没喝。沈溯,你到底是救人的大夫还是活着的僵尸?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沈溯手上碾药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眼帘,冷冷地看向他:“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就无关了?”凌风的嗓门大了起来,带着少年人的执拗,“你救了我的命,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给耗死!你自己开的药方,喝一顿忘一顿。你糊弄镇上那些阿婆可以,可糊弄不了我!你那药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沈溯的眼神骤然变冷。
他放下药杵,喉间一痒,终是没忍住,侧过头低低地咳了两声。“你的伤好了,随时可以离开。”
凌风的肩膀垮了下去,看着他因咳嗽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颊,语气软了下来,小声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等你病好了我就走。”
将这尊“大佛”请走后,沈溯在门边站了许久。他正准备彻底关上医馆的门,巷口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不是镇上牛车的辘辘声,而是骏马的铁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回响,沉稳而有力。
沈溯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危险的本能反应。他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后,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一辆玄色马车在巷口缓缓驶过,车身由上好的楠木打造,没有悬挂任何家族徽记,但拉车的四匹马,却是神骏非凡的西域马。车窗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隐约能看到车夫的腰间,佩着一枚制式的玄铁令牌。
看到那令牌的样式,沈溯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天枢府”的腰牌。以北斗魁星为徽,以玄铁冷金为材,他曾亲手定下的规制,熟悉到闭上眼都能描摹出上面每一道纹路。
马车没有停留,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仿佛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但沈溯却僵在原地,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他们……找到这里来了吗?还是只是路过?
这三年的平静,终究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吗?
许久,他才缓缓关上门,落了闩。周遭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清晰得有些烦人。
他坐到廊下,给自己沏了壶热茶。暖意顺着微烫的杯壁渗入指尖,却驱不散心底盘踞的、因方才那一瞥而重新翻涌起来的彻骨寒意。
思绪的纷乱牵动了旧疾,一阵猛烈的痒意从喉间深处涌起。他再也压抑不住,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仿佛要将肺腑都撕裂。每一次呛咳都牵动着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许久,咳声才渐渐平息。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咽下,那股窒息般的腥甜感才被勉强压制。
冷冷汗濡湿了鬓角,沈溯没有立刻回房,他下意识地从颈间取出一枚用红绳穿着的物事,紧紧攥在手心。那不是印章,而是一枚通体莹白、触手生温的围棋子。
这枚暖玉棋子,常年贴身存放,早已被他的体温养得无比温润。可此刻握在掌心,那份暖意却仿佛带着灼人的力量,烫得他指骨都在发疼。
他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动作近乎自虐。
不需要梦境提醒。握着棋子,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牢房
那些冰冷的刑具,血水滴落石板的声响,以及……那双眼睛,早已嵌入他的骨血,
沈溯缓缓闭上眼,将那枚小小的棋子死死按在胸口。
在这里,他只是沈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