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法默，像一座被烈酒融化的冰山。
被迫参加的行业酒局，推杯换盏间，沉默的壁垒被酒精的洪流冲垮。她很少沾酒，几杯高度数的液体下肚，世界就失焦、旋转，那些被她用严密的逻辑和冰冷的秩序死死封存在深处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碰撞。
颂姜被迫“出席”，飘在法默身边两米内。起初她还觉得法默脸颊酡红、眼神迷离的样子有点新鲜，但很快，不安就攫住了她。法默的沉默越来越重，像暴风雨前的低气压，直到散场时被半扶半架地塞进出租车，她滚烫的身体都在细微地发抖。
回到那个被纸壳和旧物塞满的“安全屋”，法默没有去浴室，没有去书桌。她踉跄着走到客厅中央那片唯一还算宽敞的地板，背靠着那个巨大的旧纸箱，像被抽掉了骨头，慢慢滑坐下去，蜷缩成一团，头深深埋进膝盖里。
酒精是钥匙，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颂姜……” 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梦呓。
颂姜立刻凑近，声音放轻：“我在呢，怎么了？想吐？”
“酒……” 法默抬起头，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本能的恐惧，“我……害怕酒……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 她的声音在发抖，像个面对未知黑暗的孩子。
颂姜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法默那双被酒精和脆弱浸透的眼睛，里面是纯粹的迷茫和无助。
法默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喃喃低语，破碎的语句从齿缝间溢出，逻辑混乱，却带着掏心挖肺的真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你知道吗？……十六岁……十六岁之前……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像被……被橡皮擦……擦掉了……” 她的手指死死揪着地毯的绒毛，指节泛白。
“总觉得……丢了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她反复念叨着，空洞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空洞感，“很重要的……比命还重要……可我忘了……什么都忘了……它是什么……它在哪……”
绝望的哭腔攀上她的声音，泪水终于决堤，滚过滚烫的脸颊，砸在膝盖上。
“所以……我把东西都留着……所有……纸壳子……旧盒子……都收起来……收好……不能丢……一个都不能丢……”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偏执的恳求，“万一……万一里面有……有线索呢？万一……能找回来呢？”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虚空，又像是透过虚空看着某个无法触及的过去，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
“不够……怎么都不够……还是找不到……找不回来了……永远……永远找不回来了……”
这些破碎的词语，像一颗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残酷地击中了颂姜的灵魂深处！
那些被她用夸张的笑脸、赖皮的言语、玩世不恭的态度精心掩盖的过往碎片，那些连她自己都几乎尘封的记忆角落，此刻在法默这痛苦无助的醉语中，被骤然点亮，拼凑出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真相！
（法默弄丢的重要东西……就是她！那个曾经鲜活地存在于她生命里，分享着所有阳光和秘密，她视若珍宝的……妹妹！）
这个认知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颂姜的意识里炸开！法默的囤积癖，那些被她视为碍眼的“垃圾”，根本是法默在记忆被强行抹去的废墟上，徒劳地挖掘、试图抓住哪怕一丝一缕关于“她”的痕迹！那是法默对抗遗忘深渊的唯一武器！
颂姜脸上所有的嬉笑、所有的夸张表情，瞬间凝固、剥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着眼前蜷缩着、哭泣着、为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而肝肠寸断的法默，一种近乎虔诚的心痛瞬间淹没了她。那不是简单的同情，是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是看着最深的羁绊变成最痛的伤疤的无力与愧疚。
她不能说出来！那个冰冷的规则如同枷锁，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真相是禁忌。
颂姜缓缓地、缓缓地降低高度，不再轻佻地飘荡，而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姿态，让自己的视线与蜷缩的法默平行。她的魂体因为强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闪烁、不稳。
“法默……” 颂姜开口，声音不再是往日的清亮跳脱，而是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郑重，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看着我。”
法默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颂姜伸出手——那双半透明的手——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轻轻拂过法默脸颊上滚烫的泪痕。她的指尖没有温度，却仿佛能感受到那泪水的灼热。
“听我说，” 颂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那个‘很重要的东西’……它没有丢。”
法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的微光。
颂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真相在胸腔里翻腾，却无法宣之于口。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份沉重的、无法言说的情感，灌注在每一个字里：
“它……一直在。”
她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法默迷蒙的眼底，仿佛想将自己的信念传递过去。
“只是……它现在可能……换了一个样子。” 颂姜努力地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玩笑，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温柔，“一个……可能有点吵，有点烦人，不太懂规矩……的样子。”
她的自嘲里浸满了苦涩的甜蜜和无法言说的深情。
“但相信我，” 颂姜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力量，那是她人格中极少展现、却真实存在的内核，“它就在这里。一直都在。从未……真正离开过你。永远……都不会再让你弄丢了。”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像是用灵魂在起誓。
法默怔怔地望着她，酒精让她的思维一片混沌。颂姜的话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那些“换了个样子”、“一直都在”、“永远不丢”……像是遥远星系的回音，无法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形成清晰的图像。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悲伤，以及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仿佛漂泊的灵魂，在无边的黑暗中，隐约触碰到了一个模糊的、温暖的锚点。
她太累了。酒精的浪潮彻底将她吞噬。所有的痛苦、困惑、连同那一点点奇异的感觉，都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法默的头一歪，沉重的眼皮彻底合上，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额头轻轻抵在了颂姜那没有实体的、半透明的肩膀上。
冰冷的泪水，浸染着颂姜无形的肩头。
颂姜一动不动，维持着那个支撑的姿势，任由法默依靠着她虚无的魂体。她低下头，看着法默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未干的泪痕，看着这个因失去“她”而痛苦挣扎了那么久的妹妹。
她的脸上再无一丝轻佻。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心痛，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守护。
原来，她拼命想要寻找的归处，就在这遗忘的废墟之上。
原来，这场强制的绑定，是命运给予她们唯一一次修补裂痕的机会。
她抬起手，虚虚地、却无比坚定地环住法默的肩膀，用自己这虚无的怀抱，圈出一片无声的港湾。尽管她知道，此刻的法默感觉不到。
只有寂静的空气中，回荡着颂姜无声的誓言，和一颗无法落泪的鬼魂心中，那汹涌澎湃、足以灼烧灵魂的痛楚与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