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情感一种(2) 栀子后来思忖着,到底是什么使她和潘先生很“隔”,内心不容易亲近;就像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那空旷的世界里突然相遇了,也曾欢喜,也曾感恩,需要和被需要着,有过身体与身体的短暂而深入的交接……两个好人,彼此有一些了解,然而也就这样了。
潘先生形容不够倜傥,然而男人大多是不怕丑的,丑到极端反而会生出一种趣味来。再说潘先生不丑,只是矮了点,胖了点,不太像那么回事。但是有一次,他到她的住处来看她(她在校外租住了一套房子),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天的晌午,天很冷,也有风;她在弄堂口等他。她买了一块烤红薯,握在手里,细细地剥着焦脆的皮;突然想起一首情歌里唱的,“我在等我亲爱的人,在这无人的寂静的午后……”她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幕,也并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男人;她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一个男人,就像这首情歌里唱的,在冬天的弄堂口,也有阳光,也有风。她弄不准那个人是不是应该是潘先生。
潘先生来得很迟。栀子吃完了烤红薯,在人行道上百无聊耐地站着,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看见有许多行人从她身边走过,有影子落在她的脚上。偶尔她会抬头看一眼前方,非常空漠的,冬天的梧桐在风中发抖,阳光更明亮了。这时她看见了潘先生,从马路对面向她走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冬衣,里面是一件土灰色的半高领羊绒衫;外衣是敞着的,衣袂在风中飘飘。他仿佛是看见她了,然而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冷漠地、坚硬地走着;他的步子很大,手抄在裤兜里,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栀子觉得自己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栀子仿佛一下了往后跌了很远,站在一个更高远、了无人烟的地方来打量着潘先生,他周围的环境,树木,街道,人群;来打量着上海,她自己;她和这个男人之间还没有开始的故事。她又一次觉到了那种陌生感。这样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男人,是可亲可爱的,知己的,然而他是个陌生人。
潘先生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他站在栀子面前,微笑着、斜睨着眼睛看她,久久地看着她。栀子喜欢他看她的姿势,男人气的,自上而下的,有点坏的……很要命的那种感觉。潘先生拿起栀子的双手,焐在自己的手里,问:“冷不冷啊?”栀子便笑了。耸着肩,孩子气地看着他,很要命的一种感觉。
栀子想,她有一天可能会跟这个男人睡觉。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就应该预料到这一点。潘先生那边,恐怕比她更早就这种打算。本来,一对男女的相处,是最终要发展到床上去的,才为了结。栀子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在学校做了十几年的书呆子,然而这点理解力还是有的。
栀子觉得自己的欲念并不很强烈,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把身体和感情分得很清楚。她不是那种随便跟人睡觉的女孩,她曾有过牢固的道德观,现在也不能说她就没有道德观,然而睡了也就睡了,她并未失去什么,当然也并没有得到什么。
这种变化并不是因为潘先生而起的,然而也不能说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面对这样一个老道的男人,有经验,有好的味口,不害羞,栀子能拒绝他,然而她恐怕拒绝不了自己。他挑起了她身体内最敏感的那个点。她不讨厌他。她有一天会跟他睡觉。
栀子想,到底是什么使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不好,当然也谈不上很好。它更接近于人的真实,远离理想,而这正是栀子害怕的。她觉得自己离从前远了,仿佛她从她的身体中走出来,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既陌生又熟悉,既让人喜欢,又觉得讨厌……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只听从自己身体需要的女人。
栀子想起了从前念本科的时候,曾经为高中时代的一个男同学吃尽了许多苦,然而天知道她连他的手都没碰过。他们是好同学,读初中时就同班的,一起慢慢地长大……就因为是好同学,谁都不敢去碰它。有一年寒假,他到上海来看她(他在北京念大学),约她一起回家。他们在雪后的街上走路,从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像白雾一样地遮住了彼此的脸;有好几次,他是下决心要说了,然而他看见了她的眼睛,也许是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她知道,那句话怕是今生也说不出来了。他后来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久后结了婚。然而栀子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像现在,栀子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过去,站在了一个相当高的地方来看她的从前,才觉得一切豁然开朗。从前有多么傻,她应该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她应该知道。然而有时在某一不经意的瞬间,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看见空中一片翻飞的落叶,手指压在书页上……她会想起从前的那个人,那个高中男同学,中等个子,脸微黑,长得不见得有多么吸引人;然而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很清朗,笑起来有一口好看的白牙齿。她在他身上投入了四年的情感,然而他们连手也没碰过。栀子感觉自己的心在发紧。
潘先生在市区有两套房子,一个大居室,一个小居室;他把大居室用来安家,安置妻儿,和自己道义上的那个身体;小居室用作书房,招待不便也不必见妻儿的朋友,和身心合一的那个自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两个居室中他更看重哪一个,一个道义,一个情感,他似乎都需要。两个居室是相辅相成的。
栀子进的是那个小居室。当然大居室她也进过,那是在他妻儿不在家的时候。她在那儿呆了一个晚上,在他的卧室里看看书,看他年轻时的照片,他的结婚照,他和儿子在幼儿园扶梯上的合影(如今,他儿子已念初中了)。
他卧室里的灯光很暗,她不得不打开床头灯,倚着床沿,席地而坐。有时候她会从照片中抬起头来,仰着头,望着天花板。她把四肢自由伸展,脚触到了地毯的花纹……她并没有做什么,然而内心还是有一种稍稍放任的感觉。
潘先生在厨房做菜,一边引栀子说话。声音穿过整个客厅,变得大而夸张。“你喜欢吃辣吗?”“可以。稍微放一点。”“你说什么?”“我是说,我喜欢清淡的。”栀子大声地说。她听见了潘先生在厨房里大声地笑着,他的笑声很能感染人。有时他会跑出来看她,手里拿着勺子,腰上系着围裙……在他眼睛能够得着的地方,远远地、微笑着看着她,很满意的样子。栀子也抬头看他,手托着腮,非常安静地,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她好看地微笑着。
潘先生说:“我的菜……”,回身就往厨房跑;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栀子这边像是发了疯,越发不可收拾,笑了很久。她听着自己的笑声在房间里流淌,流过床,女人的内衣;流过梳妆台,挨挨挤挤的家具……又流回来。栀子觉得自己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顿饭吃得甚是讲究,两个人并肩坐在客厅的长桌上,偶尔听见刀叉相碰的声音,和衣服的磨擦声。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天鹅绒的窗帘垂下来,灯光是经过精心调制的,不远处的角落里响起遥远的音乐声……到处都是音乐声,忽明忽暗的,像风从远处带来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声音,只是听不清楚。
栀子想,原来潘先生竟这等有情调,懂得生活,以及生活里那最漫不经心的地方。然而栀子仍觉得这里头的空气是从前的,有点老了,和现在的她不太适应。她也奇怪着,她和潘先生相差不过十几岁,何至于此,像真正的两代人。潘先生替栀子夹菜,也笑道:“我发觉我待你就像父亲待女儿一样。”栀子不置可否地笑着。
潘先生问:“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很好。”栀子侧头打量了一下客厅,笑着说道。
“什么很好?”潘先生又问道。
“屋子里的空气很贞洁。”栀子大笑起来。
潘先生也笑起来,捏捏栀子的耳朵。“你今晚可想放荡一回?”
栀子抬头看潘先生,非常吃惊地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潘先生问。
“我不是放荡的人。”
“哦,你不是吗?”潘先生笑了起来,放下筷子,认真地看栀子。
“我是吗?”栀子正色问道。
潘先生低头想了一下,说:“你是!”
“何以见得?”栀子的声音有些吃紧。
“从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潘先生两手交叉,拇指抵住下巴,轻声地笑出声来,“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男人看女人有时凭直觉。”他侧头看栀子,又说:“还有你的笑声,你自己可能没有发现,那绝对是一种放浪形骸的笑。”
栀子听了,禁不住又是一阵大笑。潘先生说:“这下子你知道了吧?”栀子笑了很久,头埋在桌子底下;看见桌椅和人的腿,互相交叉着,呈八字形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栀子突然感觉到来自现实深处的的悲哀和恐怖。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潘先生,说:“不知道,我并不了解我自己。”隔了一会,她又说:“你也是。”
潘先生的小居室座落在太原路上,那是一间单室套的房子,带有一座临街的阳台。潘先生曾多次向栀子描述这间房子,他说着说着就会笑起来,眼睛直看到栀子的眼睛里去;栀子也笑了,她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她并不表示什么。
他们时常一起吃饭,饭后会沿着某条僻静的小街走路,很慢很慢地走着;栀子想,这样的方式对于潘先生和她是很不合适的,因为太缓慢,太暧昧了;也许每个男人都没有这样的耐心,请一个年轻女人共进晚餐,仅仅是为了饭后陪她一起走路;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犯这样的错误,一生中什么风雨都经历了,直来直去,饱经沧桑,却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方——一个离“事实”很遥远的路口,陪一个女人罗曼谛克地走路……他们会笑话自己的。这是一个错误。
潘先生提出要找个地方坐坐,说说话,他说:“地点你来选,酒吧,茶座……还有我的小居室。”他说着笑了起来。
栀子也笑了,因为知道他是为什么笑的,所以大笑了。然而末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酒吧或者茶座。她想,如果她和他之间注定要有事情的话,那么为什么不让这件事情来得迟一点呢?她可不愿意轻易地就被一个男人得到,虽然她也知道,迟得到和早得到一样是得到,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
潘先生并不问什么,他看着她,不介意地笑着;栀子不喜欢他的笑,把什么都看得很明白,那么笃定。他现在倒有足够的耐心了,他就知道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他凭什么这样认为,谁给了他这样的信心?说到底他对她又了解多少?就算有一天,他得到了她的身体,他就以为他得到她的全部了么?……然而潘先生也许并不要她的全部,他只要她的身体!栀子感觉自己有些气短。
他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栀子看见路灯下他们的影子,互相交织在一起。她想着,她今生可不愿意和一个男人这样糊时糊涂地纠缠在一起,她是个清白的姑娘,她要过明亮的、坦白的生活,要有爱,要被负责任。她对自己说,现在撤身而退也许还来得及……可是她为什么要退?她并不怕失去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孤苦伶仃的一个外乡女孩子,上海的冬天又这么冷,她需要帮助,抚爱和温暖。——她害怕失去贞操吗?然而她立即在心里大声地笑出来,第一,她没有贞操,她在大三那年的暑假失去了这个劳什子,她觉得很好,很轻松,像平白无故地丢了一个包袱;那是中文系的一个男生,和她同届,上大课时认识的,他有女朋友,然而他对栀子很好,弄她的身体时很小心,很爱怜。他安慰她,跟她说起许多,以及他的女友……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不能因为跟一个男人睡觉,就强迫他必须爱她、娶她。她不能让人瞧不起,她立即做出不介意的样子,反过来安慰他,说着很多让他放心的话……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快要哭出来了。她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她并不以为她会爱上他,她从来什么事都不当真,他也是!然而他不能说出来。她不让他负责任是一回事,他不愿意负责任又是另一回事,他不应该说出来!第二……也许没有第二。这是1996年12月15号,栀子二十四岁了,她是女人。她有身体。在世纪末的今天,没有谁会关心她是不是处女,她是否还贞洁?这会让人笑掉了牙齿。
潘先生并不答理栀子,一个人旁若无人地站着,眼睛看着前方。栀子站在他稍后一点的地方,看着他的侧影打在自己的身体上,整个罩住了自己。天很冷。她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他在想什么,他是否快乐,是否不快乐,是否喜欢她,是否对她不以为意……直到现在,她对他竟一无所知,这是栀子略略感到不安的。她觉得她在他面前很小,越来越小,渐渐地低沉了下去。她感到害怕。
潘先生伸手拦了一辆“taxi”,大踏步地自顾自地走过去,他拉开后座的车门,立在门前静静地等栀子。今晚他出奇地冷静、淡然,雅皮,他的矮小的身躯在寒风中……变得有力。栀子一路小跑过去,低着头钻进了出租车,潘先生抬手关上了车门。他自己坐在前座。他对司机说:“太原路。”栀子吃了一惊——也许自以为是吃了一惊。在寒风中站得久了,乍一到空调车里,栀子觉得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都变得软弱了。她不停地打着“喷嚏”,像猫一样地呻吟着。潘先生无动于衷地坐着,连头都不回一下;他的宽大的脊背立在栀子面前,像一堵厚实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