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婉仪的马车刚在永宁侯府门前停稳,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细微声响还未消散。
就见一名小厮急匆匆从府内跑出,额角沾着薄汗。
到车窗外时脚步都没停稳,只压低声音急声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大老爷在主院正厅候了快半个时辰,让您一回府就立刻过去,说是有要紧事商议。”
纪婉仪指尖刚触到车厢内壁的雕花,闻言动作一顿。
大伯纪承灏是纪氏族长,向来只管族中大事与朝堂关联的谋划,极少过问她的日常琐事。
今日特意让小厮在府门口等着,还强调“要紧事”,多半与她上午见林鹤轩,又被齐越在珠玉坊外当众纠缠的事脱不了干系。
她定了定神,对身侧的锦书吩咐:“你先把珠玉坊的东西拿回悠芳庭,仔细收好,别让人乱动。”
说罢,抬手理了理月白长衫的领口,又轻轻拽了拽浅碧色马面裙的裙摆,确保衣饰整齐无褶皱,才推开车门。
刚踏下车,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就见主院方向匆匆走来一名侍女,是大伯身边最得力的贴身丫鬟青黛。
“小姐,大老爷正等着呢,随我来吧。”青黛的语气恭敬,却难掩一丝急切,引着她往主院走时,脚步都比往常快了几分。
穿过两道月门,主院正厅的朱漆大门已然敞开,隐约能看到厅内的景象。
纪婉仪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去,刚越过门槛,就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上首太师椅上,纪承灏正端坐着,一身深青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手中摩挲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白玉扳指,面色比寻常议事时还要严肃几分。
厅内静得厉害,连香炉里飘出的烟都显得格外清晰,伺候的下人早已被屏退,只剩他一人。
听到脚步声,纪承灏抬眼看向她,眼神沉沉的,没有半分平日的温和:“回来了?”
“大伯。”纪婉仪依着礼数屈膝行礼,腰弯得恰到好处,声音平稳,“您找我?”
“今日去见林探花了?”纪承灏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族长独有的威压,仿佛能将人心底的心思都看穿。
“是。”纪婉仪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掩去眸中的情绪,“林大人说得了一本孤本琴谱,知晓侄女对琴艺略感兴趣,便邀侄女一同品鉴。”
“品鉴?”纪承灏忽然冷笑一声,手中的玉扳指重重搁在桌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厅内格外刺耳。
“我怎地听说,你与林探花从湖心亭出来,还没走到马车旁,就被靖王世子拦了下来?不仅在柳树下说了许久的话,到了珠玉坊外,他还拉着你的手腕不放,引得满街百姓围观议论——婉仪,你是忘了自己永宁侯府嫡女的身份,还是忘了纪家在京城立足的颜面?”
纪婉仪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她早该想到,齐越那般张扬的举动,必然会被人看在眼里,传进府中。
可她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连大伯都知道了,快的有些不合常理。
她抬起头,迎上纪承灏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大伯,侄女与林大人确实只是谈琴谱,并无逾越之举。至于齐世子……他说恰好在附近遛马,碰见了便多说了两句,并非有意纠缠。街上的议论不过是百姓随口猜测,大伯何时也信了这些谣言。”
“谣言?”纪承灏猛地站起身,袍角扫过桌沿,带得桌上的茶杯微微晃动,茶水溅出几滴在锦布桌垫上。
他踱步到纪婉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沉沉:“如今满京城都在传,永宁侯府的嫡小姐,和离后还与前夫不清不楚,连六皇子殿下的长史都私下向我打探此事!
你让林探花怎么想?他是六皇子看重的人,若因你这事心生不满,纪家想靠他搭上六皇子这条线,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你让依附六皇子的纪家,日后在朝堂上怎么立足?”
纪婉仪抿紧了唇,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却带着几分无力:“大伯,侄女与齐越早已和离,他若执意纠缠,侄女日后自会避开。
可若只是偶遇说几句话,就要被冠上‘失德’的名头,那这纪家的‘颜面’,未免也太脆弱了些。
至于林探花,若他真因这点捕风捉影的事就心生芥蒂,那这门靠‘避嫌’维系的亲事,即便成了,日后也未必能安稳,不要也罢。”
“放肆!”纪承灏厉声呵斥,眼中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手指着她,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婚姻大事,岂是你一个女子能任性妄为的?齐家当年落难,是我们纪家先提出和离,断了这门亲!如今齐越复起,成了靖王世子,他这般纠缠你,分明是记恨纪家当年的‘背弃’,等着看我们出丑!你以为他是旧情难忘?他是想毁了你,毁了整个纪家!”
纪婉仪的心像是被尖锐的石子狠狠硌了一下,细密的疼意瞬间蔓延开来。
她一直不敢深想齐越纠缠的原因,可大伯的话,恰恰戳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担忧——是啊,当年齐家倒台时,纪家毫不犹豫地弃了他,他如今回来,怎么可能不记恨?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却依旧没退后半步。
“侄女知道齐越或许记恨,可侄女更不明白,大伯为何非要促成我与林家的婚事。
若齐越真的记恨纪家,见我另嫁他人,只会更觉得纪家当年薄情,到时候怕是会更恨纪家,反而给家族招来祸患,这又何苦呢?”
纪承灏被问得一怔,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族长的威严:“族中自有考量,你不必多问。
林鹤轩是新科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职,深得六皇子赏识,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纪家如今在朝堂上处境微妙,若能借着这门亲事,彻底搭上六皇子这条线,才能稳住地位,甚至更上一层楼。
你只需按族中安排,与林探花好生相处,多培养些情意,其他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至于齐越,你日后务必绕着他走,绝不能再让他靠近你半步,更不能再让外人看到你们有任何牵扯!”
“族中安排”“务必服从”,一字一句,都像重锤敲在纪婉仪的心上。
她心底一片冰凉,先前那点争辩的念头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再多的反驳,在“家族大义”面前,她无可辩驳。
“侄女明白了。”她敛衽行礼,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若大伯没有其他吩咐,侄女先告退了。”
纪承灏看着她顺从的模样,以为她终于想通了,脸色稍霁,挥了挥手:“去吧。记住,你的婚事关乎整个纪家的前程,绝不能再任性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