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灵渡山的月清梢,就是个性格别扭的孩子。
倾霜海印象深刻,那是个晴空万里的午后,他睡足了就扛着个锄头,在自己那间茅屋附近鼓捣,打算开垦荒地,用来种牡丹。他在山下看过别人院落种有这种花,一眼就喜欢上了,向人请教如何施肥种植等注意事项,又得人馈赠植株,就兴致勃勃抱回来实践了。
师尊对他的教导,从来只有两字,随性。所以,在山上清修的日子,师尊事必躬亲,他跟着有模有样地学习,诸如洗衣做饭等粗活,做得可谓熟能生巧。
倾霜海人品样貌都是顶好的,骨子里颇有书生求学若渴的狠劲,只要是他感兴趣的领域,废寝忘食都要钻研。而这些百家工技,有大半来自他的那位忘年交,散宜仙。此人年纪远在他之上,俩人却是一见如故,甚为投缘。散宜仙有光脖打铁癖好,倾霜海就在一边帮他看火候,两人谈古论今,竟是说不出的和谐。倾霜海往往语出惊人,令散宜仙大生敬仰,想不到如此孩童,见解之不俗,举世罕见。那散宜仙也是常年在外流浪的,知天之生人,有上中下等之分,即便没见过几个人中龙凤,也曾听过不少神奇人物事迹。他觉着自己这位小友,可当其中典范。
倾霜海在沙土中忙得灰头土脸之际,他的师尊就领着月清梢来了。
倾霜海第一眼看到的月清梢,个子瘦弱矮小,紧紧贴在他的师尊身边,仿佛一只被人从密林中带回来的野兽幼崽,对外间事物带着天生的警惕。他那双深黑眼瞳,忧郁哀伤,又倔犟固执,眉宇深锁,像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师尊没有向他提及月清梢来历,想是怕勾动其伤心事,只说从今而后,他就是自己的师弟。师尊嘱咐他要好好待师弟。倾霜海心想,何须吩咐,他巴不得能有个人来陪自己。在山上的日子,师尊每天不是在外盘坐参禅,就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有时好几天都见不到人影。倾霜海虽爱往山下跑,到底也才七岁左右,也会感到孤寂无聊,很想多个人说说话。
月清梢的到来,解决了他的烦恼。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这个师弟,似乎,有点,自闭。
倾霜海天性外放,喜爱结交朋友。为了能尽快与师弟搞好关系,开始那阵子,他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捧着奉献到师弟面前。而月清梢对他,不仅敬而远之,还极其排斥。与其跟他打交道,十天有九天,宁愿足不出户。师尊授讲时,月清梢也坐得离他八丈远,那模样,简直就是把他当作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月清梢修炼很是刻苦,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倾霜海感觉他藏着心事,这般不要命似的努力,正是为此。
倾霜海贴了大半个月冷屁股,居然仍是乐此不疲,有时间就去找师弟串门。月清梢对待他的态度就很简单了,直接三言两语扫地出门。
两人关系的转机,发生在月清梢来灵渡山的两个月后。白日,倾霜海百无聊赖,折枝为剑,一大早就在屋前比划。恰好月清梢出门,两人屋子较之师尊要靠近,月清梢一眼就看到他在做什么。停在门口盯了许久,竟主动搭话,道:“师兄,你这是什么剑法?”
他们的师尊学富五车,武学知识亦相当渊博,什么奇门遁甲,算术八卦,枪法剑法刀法,样样精通。两人择其善者而从之,都选了剑术。倾霜海虽不大致力于修炼,于剑术倒是天赋异禀,有自己独特理解,小小年纪,还能自创剑法。偶尔福至心灵,就独自演练。乍然听师弟对自己开口,如闻天籁,倾霜海当即愣在原地。月清梢却不满了,催促道:“因何停下?”
倾霜海听出他喜欢自己所舞的这套剑术,为讨师弟欢心,于是越发卖力,出剑收剑都极尽绚烂。此前月清梢似没怎么接触过这样的剑招,也是,他至多不过几岁,又能有多少见识。反正,见他被自己的剑术折服,倾霜海内心之激动无以言表,未等月清梢多言,忙道:“师弟,你想不想学?师兄教你!”
月清梢本来就想请教的,但听他得意洋洋的语气,不知为何,忽然冷淡下去,转身就往屋子走。倾霜海见状一怔,哪肯让他就这么空手而归?忙屁颠屁颠跑了过去,一五一十交代,从头至尾,滔滔不绝,将自己所创剑招全部说明。末了,还道:“师弟要不要自己试着演练一次?”
就是这句话,导致两人闹了一场不愉快。月清梢心痒难耐,在他的游说怂恿下,终于答应学习,倾霜海从旁指导。不得不说月清梢之天资过人,倾霜海只是稍加点拨,他就掌握了关窍,举手投足,剑招行云流水,比之他这个创招者还流畅。练到后面,两人自然进行切磋。月清梢功底比不上他,没多久落败。倾霜海原意是想让着他的,但被月清梢看出心思,两人对招前,月清梢就说道:“你若放水,此后我不认你作师兄。”
妥妥的威胁,而且还很要命。倾霜海可太在乎他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师弟了。那一场比试,尽了全力。结果,月清梢败北,惨败。从此,剑道中少了一名奇才。不知是不是所受打击太大,之后月清梢再没碰过剑。
那晚,倾霜海做了满盘珍馐,端着去找师弟,却不见他屋里有人。他找了大半个灵渡山,好不容易在后山见心瀑找到他。彼时的月清梢坐在瀑布底下的水潭边,不知一个人呆了多久。倾霜海见他垂头丧气,走过去,要说几句安慰的话,月清梢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满脸泪痕,眼睛都哭红了。自己比师弟大两岁,月清梢不过五六岁,倾霜海在他看过来的那双眼里,看到了绝望。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不明白师弟为什么会哭。心想,难道是白天那场比试?果然不应该出全力的,只要用心假装一下就好了。害得师弟伤心,却是自己的不该。他满心自责,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月清梢一见到他,第一时间是赶紧扭头擦拭眼泪。
倾霜海道:“师弟,对不起。”
月清梢一愣,随即压抑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自哭我的,与你无关。”
倾霜海道:“我……”
搜肠刮肚,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月清梢起身,准备走了。
倾霜海束手无措,绞尽脑汁,突然灵光一现,忙道:“师弟你等等,等我一下,别走,我去去就回。”
月清梢莫名其妙看他飞奔离去,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什么,月色下,那是一株茎叶修长的兰草,开满朵朵小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倾霜海举着兰草,递给月清梢,道:“这是我朋友从荒漠外西南偏远之处得来,很是宝贵,据说花香能提神,多闻,有助于修炼,师兄将它送给你。”
月清梢想也没想,立马拒绝:“我不要。”
倾霜海道:“为何?”
月清梢:“无功不受禄,何况是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倾霜海摇头:“谁说这是别人的?别人送了我,我接受了,那就是我的。而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以后就是你的了。就当师兄向你赔罪,你别再伤心了,好不好?”
月清梢仍是不愿接受,倾霜海软磨硬泡,费尽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总算将之送出去。
月清梢捧着花盆,有些不自在,道:“可是,我,不会养花。”
倾霜海笑道:“没事,很简单的,我教你。”
然而没过几天,兰草就被养死了。具体什么原因不清楚。总而言之,加上那次比剑,月清梢心结更难解了。倾霜海再次来到见心瀑找人,这次月清梢没哭,就孤零零坐着,懊丧地低着头,时而拨弄几下岸边的石子。倾霜海想方设法想让他开心起来,但月清梢都爱答不理,提不起兴致。最后,倾霜海想到一个主意,对月清梢道:“师弟,我知道你很喜欢修炼,师兄这里有一门异术,我看师尊还没教你,应该是担心你年纪还小,掌握不了。师兄提前教你怎么样?”
回忆到这里,倾霜海后知后觉,师尊貌似从未亲自传授过他二人时术,而师弟会这门术法,源头竟是自己。
两人都陷入漫长的回忆,回过神,相互对视。月清梢眼里有着倾霜海看不懂的情绪,是怀念,是追忆,是感激,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都混杂在一起。那双黑亮澄澈的眼眸,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却不知为何,眼下再观察,倒有种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