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激烈的冲突和随之而来的静默警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Wendy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冲突后的第二天,她便病倒了。
起初只是食欲不振和异常的疲惫,她缩在医务室的床铺上,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很快,开始出现低烧,体温反反复复,总在午后和夜间升高,让她浑身酸痛,意识模糊。紧接着是持续的恶心感,吃下去的任何东西都会很快被吐出来,只能依靠输液维持最基本的能量和水分。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枯萎下去。原本那双总是带着观察和情绪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或者无意识地转向那扇小小的、什么风景都没有的观察窗。皮肤失去了光泽,嘴唇干裂,整个人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色彩的花,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陈军医进行了详细检查,排除了常见的潜艇传染病和器质性问题。他最终得出了结论,语气沉重地对前来询问的郑楠汇报:
“指挥官,是抑郁躯体化(Somatization of depression)。长期极端的压力、孤独感、失去自由和对未来的恐惧,已经严重损害了她的心理健康。这些情绪无法宣泄,最终通过身体的症状表现出来。低烧、呕吐、极度疲劳,都是典型的症状。”
郑楠站在病床前,看着那个深陷在枕头里、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女人。她曾经是那样一个鲜活、敏锐、甚至带着刺的女人,此刻却像一片被风暴摧残殆尽的叶子。他想起她在吉布提阳光下拿起手镯时好奇的光彩,想起她在北极寒风中冻得发红却写满震撼的脸庞,甚至想起她不久前像困兽一样撕打他时的愤怒和绝望……
任何一种状态,都好过现在这样……了无生气的模样。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一种陌生的、尖锐的痛楚弥漫开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所以为的“管控”和“安全”,正在一点点扼杀她。
陈医生开了些镇静和辅助缓解焦虑的药物,但明确表示:“药物只能缓解部分症状,根子上的问题不解决,这种情况只会反复甚至加重。她需要安全感,需要希望,需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这四个字像巨石一样压在郑楠心头。
他回到舰长室,冰冷的显示屏光映着他同样冰冷的脸色。他调出那份关于Wendy的最终处置建议报告——那份包含了他对她职业风险冷静评估的报告。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最终重重敲下发送键。
等待批复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伴随着医务室里传来的、她压抑的呕吐声或是无意识的呻吟。
终于,加密频道传来了回复。
屏幕上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字:
【同意郑楠同志对Wendy的职业天赋评估分析,决定对其进行永久管控,具体管控措施由郑楠同志负责实施。】
“永久管控”。
这四个字,像最终的判决书,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彻底宣判了Wendy的未来。她将永远无法回到阳光下的世界,永远活在这片深蓝的阴影之下。而具体实施这个“永久管控”的人,正是他——郑楠。
他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凉了下去。他评估了她的风险,上级采纳了,现在,他将亲手为她戴上永恒的枷锁。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办公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那里,锁着那些被他撕下、又被他鬼使神差偷偷保留下来的……画着他的纸页。那些细腻的笔触,捕捉了他无数不经意的瞬间,也承载着她那份无法言说、却被他亲手撕碎的情感。
他上交了所有的画作和日记,作为她“危险天赋”和“需要严密监控”的证据。唯独,关于他的部分,被他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心情,私自扣下了,藏在了最深处。
如今,上级的批复下来,“永久管控”的决定像一座山压在他肩上。而抽屉深处那些偷藏的画,却像一根根尖刺,扎在他的良心上。
他该怎么办?严格执行命令,将她彻底作为一个“物品”管控起来,直到某天被送入某个与世隔绝的、真正的“永久设施”?还是……
郑楠猛地关上电脑屏幕,仿佛那样就能隔绝那行冰冷的判决。
他站起身,再次走向医务室。
他站在门口,看着病床上那个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陈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她需要安全感,需要希望……”
他亲手摧毁了她的安全感,也亲手掐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而现在,他却要负责对她实施“永久管控”。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矛盾感,攫住了这位从来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指挥官。
他望着那朵枯萎的花,第一次,对自己的职责,产生了彻骨的迷茫和……一丝隐密的、不容于规则的动摇。
抽屉深处的画纸沉默着。病床上的人无声着。而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比深海风暴更加剧烈的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