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号彻底沉入作战深度,吉布提的短暂喧嚣被彻底滤去,仿佛只是一段被深海洋流偶然带来的、温暖而嘈杂的浮木,此刻已随波远去,只剩下永恒的、被精密控制的寂静。
生活重新被纳入钢铁巨兽固有的轨道。但某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Wendy发现自己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承受者。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这艘艇的“作息”,并尝试与之同步,甚至……提前预判。
她熟悉了不同时段通道里人流的规律。她知道哪个时间点去餐厅可以避开高峰,又能恰好拿到相对更热乎一点的饭菜。她记住了几位面相稍显和善的军官的名字和军衔,在走廊相遇时,她会极轻微地点头致意,而对方通常也会回以一个同样克制的颔首。
她甚至开始帮忙——一些微不足道、绝不超过界限的小事。比如,在一次轻微的颠簸中,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个从推车上滑落的医疗箱,避免了里面的器械散落一地发出巨大声响。正在推车的年轻卫生员吓了一跳,连忙道谢。Wendy只是摇摇头,示意他继续工作,然后安静地走开。
还有一次,她注意到通往小型图书馆的那扇气密门似乎没有完全关严,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漏气嘶声。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自己动手(那可能会触碰不该碰的机制),而是找到了最近的一名执勤士兵,指出了这个情况。士兵检查后,对她投来一个略带惊讶和感谢的眼神,迅速将门关紧锁定。
这些细微的、主动的融入,像水滴石穿,缓慢地改变着她与这个环境、与船上人员之间那种僵硬的关系。她依然是被特殊对待的存在,但那种“对待”里,逐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默认”或“认可”的成分。
她与郑楠的接触依旧极少,且几乎总是在公共场合。他永远行色匆匆,被各种汇报和决策包围。但Wendy敏锐地察觉到,他看向她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前长了零点几秒。那目光依旧是评估的、冷静的,但最底层那丝最初的、纯粹的警惕,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审视所取代——像是在观察一个逐渐适应了新生态位的、有趣的样本。
有时,在餐厅,他会恰好在她之后进来。他不会与她同桌,甚至不会看向她这边,但他会选择一个大抵能瞥见她所在角落的位置。Wendy能感觉到那偶尔扫过的、重量级的视线,她只是更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餐盘,心跳却会不受控制地漏跳半拍。
她继续阅读那本《海底两万里》。读到尼摩船长带着阿龙纳斯教授参观珊瑚墓地,读到那句“大海就是一切”的独白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仿佛能透过层层钢铁壁障,看到指挥中心里那个同样将大海视为归宿和战场的男人。
她的“尼莫”,她的舰长。
一天下午,艇内再次响起进入“静默航行”的警报。一切瞬间归于死寂。Wendy立刻放下书,固定好水杯,在床沿坐好,调整呼吸,将自己化为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这次的静默似乎格外漫长。她能感觉到潜艇正在做出极其精细的规避动作,深度也在微妙地变化。紧张的气氛透过冰冷的金属壁无声地弥漫开来。
就在一片绝对寂静中,她听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自身心跳掩盖的脚步声停在了医务室外。没有敲门,没有进来,只是停顿了那么几秒。然后,脚步声又极其轻微地离开了。
是巡逻的士兵吗?不像。巡逻的脚步声更有规律,更沉重。
Wendy的心跳猛地加速。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闯入脑海——是他吗?郑楠?他在这种关键时刻,特意绕路过来,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状态?确认她没有因为紧张而发出声响?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在那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在那可能关乎全艇存亡的压力下,他那一瞬间的驻足,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
危机最终解除。警报解除的柔和音调响起。Wendy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掐出了深深的指甲印。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几秒无声的驻足。那成了她深藏心底的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她和这艘沉默的钢铁巨兽可能知晓的、短暂而沉重的瞬间。
晚餐时分,她在餐厅再次看到郑楠。他看起来与平时毫无二致,冷静,专注,正与副官低声讨论着接下来的航线问题。
但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走进餐厅时,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却仿佛带着某种……确认的意味。
Wendy垂下眼,走到自己的角落坐下。
他们之间,没有对话,没有暗示,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眼神交流。
但在数千米的深海之下,在这片绝对寂静的战场上,一种无声的、危险的协奏,正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他是主导旋律,坚定而冷峻。而她,在最初的杂音之后,正逐渐找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却持续存在的和声位。
她被囚禁于他的世界。而他的世界,似乎也正因为她这份沉默的、逐渐深入的“存在”,而发生着某种极其细微却不可逆的改变。
深蓝依旧,航程未卜。但这艘孤独的诺第留斯号里,两颗心脏的跳动,在永恒的引擎嗡鸣背景下,似乎偶尔找到了某种奇异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同步节拍。
深潜日常像一首无限循环的、低沉的交响乐,引擎是永恒的背景音,各种警报是突如其来的强音,而静默航行,则是乐章中最令人窒息的休止符。
Wendy逐渐成为了这首交响乐中一个沉默的音符。她学会了分辨不同型号鱼雷被装载时,弹药库通道传来的特定频率的震动;她能通过通风系统气流的微弱变化,感知到潜艇正在改变航向或深度;她甚至能大致判断出,哪些脚步声属于轮值的军官,哪些属于匆忙的技术士官,而哪个沉稳、规律、不容置疑的步伐,属于郑楠。
她的活动范围被默许扩大了一些。除了医务室、餐厅和那条固定的通道,她偶尔会被允许在非核心区域的休息舱短坐,那里有几本被翻烂的杂志和一副缺子的象棋。她从不主动与人交谈,但当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翻阅杂志时,路过的船员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投来警惕或好奇的目光,更多的是习惯性的无视,或者极偶尔的、短暂的点头致意。
一天,艇内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损管演练,模拟厨房区域发生轻微电气火灾。警报响起时,Wendy正在去餐厅的路上。她没有惊慌,立刻按照学到的规程,就近背向火源方向,贴着一处 reinforced(加强结构)的舱壁蹲下,为可能需要的救援人员让出通道。
演练结束后,负责损管的军官,一位面相严肃的老士官长,在经过她身边时,出乎意料地停下脚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了一句:“反应正确。”然后不等她回应,便大步离开。
这句简短的、近乎粗暴的认可,却让Wendy怔在原地,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在这个绝对以功能和纪律为上的世界里,这几乎等同于一枚奖章。
她与郑楠的“偶遇”依然稀少而短暂。有时是在通道拐角,他正与下属快步交谈,看到她,话语会极其微顿半秒,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如同雷达扫描过一个已被标识的、暂无威胁的目标,然后继续前行。有时是在餐厅,他坐在军官区,她坐在角落,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稀疏的人影,她能感觉到他偶尔投来的、重量级的视线,那视线不再带有最初的审视,更像是一种……沉默的确认,确认她这个“变量”仍处于可控且稳定的状态。
她继续阅读《海底两万里》。书页间开始出现她自己的细小批注,用的是她偷偷藏起来的一支短铅笔。在尼摩船长关于自由与禁锢的独白旁,她写下一个小小的“?”。在描述鹦鹉螺号内部奇观的段落旁,她画了一个小小的蛟龙号内部结构的简化对比图。这本书成了她与外部世界,也是与内心世界对话的隐秘桥梁。
某个深夜,潜艇再次进入长时间的静默航行。这次的压力感比以往更强,艇身的规避动作更加复杂,深度变化也更为频繁。Wendy能感觉到一种弥漫全艇的、绷到极致的紧张。她像往常一样,固定在床铺上,控制呼吸,将自己化为寂静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一片死寂中,她再次听到了那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没有停顿。这一次,门上传来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叩击声——不是用手,似乎是指关节极轻地、快速地擦过金属门板发出的细微声响。
她的心脏猛地收缩。
一下。仅仅一下。
然后,脚步声便离开了,迅速消失在通道深处。
Wendy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冰冷的金属甲板,呼吸几乎停止。那一声轻叩,像一颗投入绝对寂静深海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那是什么意思?警告?提醒?还是……安慰?或者说,仅仅是他路过时,确认这门后存在的一种无意识习惯?
她无从得知。但那一瞬间的、打破绝对寂静的微小声响,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所有的钢铁壁垒和职责界限,精准地击中了她。
危机再次解除。生活回归“正常”。
第二天在餐厅,她看到郑楠时,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心跳如鼓。他看起来与平时毫无二致,甚至比往常更加冷峻,似乎昨晚那极致的压力和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叩击从未发生。
但Wendy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声的、危险的默契。她是被他囚禁的鸟儿,羽翼被剪,困于钢铁笼中。而他,是那个建造并看守牢笼的人,却偶尔会走近,沉默地、近乎隐秘地,投喂一丝微不足道的关注。
这种关注无关乎柔情,更像是一个严谨的工程师对自己一手引入的、虽麻烦却运行良好的特殊部件的定期巡检。
但对Wendy而言,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深蓝孤寂中,这一点点来自“尼莫”舰长的、冰冷的确认,却成了她赖以呼吸的、稀薄的氧气。
航程仍在继续,向着更幽暗的深海。无声的协奏,在永恒的引擎嗡鸣中,悄然增添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极其微弱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