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赖在城市上空不肯走,午后的阳光透过老巷口那棵歪脖子梧桐树,在青石板路上筛下细碎的光斑。董嘉宁抱着半袋刚烤好的板栗,站在“老贾裁缝铺”的木门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门板——这是她和贾梦悬从小约定的“秘密基地”,从小学到高中,不管是考砸了试还是偷偷藏了零花钱,她第一时间想找的人永远是贾梦悬。
“吱呀”一声推开木门,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音先传了出来。贾梦悬正坐在靠窗的缝纫机前,手里捏着一块米白色的棉布,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听到动静,她抬头看过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怎么才来?板栗都该凉了。”
董嘉宁把板栗袋放在旁边的木桌上,拉过一张小凳子坐在她身边,看着缝纫机上渐渐成型的连衣裙,小声感叹:“梦悬,你手艺又变好了,这裙子要是穿去学校,肯定好多人问在哪买的。”
贾梦悬笑了笑,抬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小心碰到发烫的缝纫机机头,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哪有,就是跟着我妈学了点皮毛。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找姚星遇问问题?上次不是说要请教他数学题吗?”
提到姚星遇,董嘉宁的脸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她拿起一颗板栗剥着,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有点不敢。昨天放学跟他打了招呼,他就只是点了点头,好像不太想理我。”
“怎么会?”贾梦悬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向她,“姚星遇看着就是那种不爱说话但人很好的人,上次我借他的物理笔记,他还特意把重点都标出来了。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董嘉宁低下头,指尖把板栗壳捏得变了形。她不是没察觉到哥哥董嘉识的“刻意”,从那天哥哥把她的照片“不小心”掉在霍明奕面前,到放学时特意拉着她跟姚星遇打招呼,她都知道哥哥是在为自己创造机会。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不安——她想靠近姚星遇,是因为真的觉得他解题时认真的样子很迷人,而不是借着哥哥的安排,像个“工具人”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我哥……他总跟我说,让我多找姚星遇说话。”董嘉宁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可我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我每一次靠近姚星遇,都是带着目的的。”
贾梦悬放下手里的针线,拿起一颗板栗递给她,轻声问:“那你自己想不想找他?要是不想,就跟你哥说清楚,别勉强自己。”
“我想的。”董嘉宁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迷茫,“可我怕我做得不好,反而让他讨厌我。而且……我总觉得霍明奕好像很不开心。”
她没忘记那天放学,她跟姚星遇说话时,眼角余光瞥见的霍明奕的背影。那个总是跟在姚星遇身边,笑起来眼睛会弯成小太阳的男生,那天的背影却落寞得像被全世界抛弃。她后来问过哥哥,霍明奕是不是跟姚星遇吵架了,哥哥却只是含糊地说“他们就是闹点小别扭,过几天就好了”,可她看得出来,哥哥提到霍明奕时,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贾梦悬沉默了片刻,她比董嘉宁看得更清楚。上次课间她去隔壁班找董嘉宁,正好看到董嘉识拉着霍明奕在走廊角落说话,董嘉识的表情很严肃,霍明奕则低着头,肩膀微微耸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还看到,后来霍明奕路过姚星遇座位时,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敢上前,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就转身走了。
“可能他们之间真的有误会吧。”贾梦悬没有把自己看到的告诉董嘉宁,她知道董嘉宁心思单纯,不想让她卷进这些莫名的拉扯里,“不过你也别想太多,要是真的喜欢,就慢慢靠近,不用急。”
董嘉宁点了点头,心里的不安似乎消散了一些。她和贾梦悬从小一起长大,贾梦悬的父母在她小学时就离婚了,母亲带着她开了这家裁缝铺,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安稳。而她呢,曾经也有一个温暖的家——母亲陈识梦会在秋天给她和哥哥织同款的毛衣,父亲董钊易会骑着自行车带她去郊外看枫叶。可自从去年母亲突然留下一封信离开,父亲董钊易又查出重病住院,这个家就彻底变了。
她还记得那天,父亲董钊易躺在病床上,拉着哥哥的手,声音虚弱却坚定:“嘉识,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一定要照顾好嘉宁,让她好好读书,以后找个好人家,过安稳日子。”哥哥当时红着眼眶,用力点了点头,从那天起,她就发现哥哥变了。
以前的董嘉识,会跟她抢零食,会因为她考试不及格而凶她,可现在的董嘉识,总是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他每天放学先去医院照顾父亲董钊易,周末还要去打两份工凑医药费,却从来不在她面前抱怨一句,只是每次看着她时,眼神里都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重。偶尔她去医院,还会碰到一个叫金辰欲的男生陪在哥哥身边,两人低声说着什么,见她进来,金辰欲总会笑着递过一个苹果,说“嘉宁来了,你哥刚还念叨你呢”,她知道那是哥哥为数不多能说上心里话的好朋友。
“梦悬,你说……人是不是长大了,就必须变得很厉害啊?”董嘉宁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哥现在每天都好累,可他从来不说。上次去医院,我看到金辰欲哥塞给我哥一叠钱,我哥推辞了好久才收下,我看着他那么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贾梦悬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你哥是不想让你担心。你现在好好读书,就是在帮他啊。等以后我们都考上大学,就能一起赚钱,帮你哥分担了。而且金辰欲不是你哥的好朋友吗?有他帮衬着,你哥也能轻松点。”
董嘉宁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膝盖上。她知道贾梦悬是在安慰她,可她心里清楚,父亲董钊易的病需要很多钱,哥哥打零工赚的钱,再加上金辰欲时不时的帮衬,也只是杯水车薪。那天她去医院给父亲送汤,无意间听到哥哥跟医生的对话,医生说父亲的病情不能再拖了,需要尽快做手术,可手术费至少要几十万。她看着哥哥站在走廊里,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哥哥之前做的那些“刻意”的安排,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让她靠近姚星遇。
“我爸的手术费还没凑够。”董嘉宁的声音闷闷的,“我哥说他会想办法,可我知道,他已经把能借的都借遍了,连金辰欲哥那里都麻烦了好几次。”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飘出了半掩的木门,落在了巷子口那棵梧桐树下。董嘉识手里还攥着刚从工地结的微薄工钱,指腹被粗糙的纸币磨得发疼。他本来是想提前接妹妹回家,顺便把这几天攒下的钱交给她保管,却没料到会在门口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妹妹心思细,却没想到她早已看穿自己的疲惫,更没料到她会留意到金辰欲帮衬的事。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纸币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他站在原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竟没勇气立刻推门进去。
他想起去年冬天,接到派出所电话的那个深夜。冰冷的听筒里,民警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平静:“你是陈识梦的家属吗?她在城郊的桥洞下被发现,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那一刻,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后来他独自去认了尸,母亲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全家福——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去年夏天在公园拍的,照片上的母亲陈识梦笑得温柔,父亲董钊易搂着他和嘉宁,眉眼间满是暖意。
他没告诉父亲董钊易,也没告诉妹妹。父亲当时刚查出病情,身体虚弱得连说话都费劲,他不能再让父亲承受这样的打击;而妹妹还小,他想让她多做几天无忧无虑的梦,不想让她过早被生死离别压垮。他用自己打零工攒下的钱,加上向工友借的一笔钱,还有金辰欲得知后硬塞给他的积蓄,悄悄给母亲陈识梦办了葬礼。那天飘着细雪,他和金辰欲一起站在墓碑前,金辰欲拍着他的肩膀说“有我在,不会让你一个人扛”,他看着照片上母亲陈识梦的笑容,第一次在人前红了眼。从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守好这个家,守好妹妹和父亲董钊易。
裁缝铺里的对话还在继续,贾梦悬的声音带着一丝坚定:“要不……我跟我妈说说,先把我们家存的那点钱拿出来给你爸应急?”
“不行,那是你上大学的钱,我不能要。”董嘉宁的拒绝带着一丝慌乱,“而且我哥也不会同意的,他最不喜欢麻烦别人了,连金辰欲哥的帮助,他都总想着尽快还上。”
董嘉识站在门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贾梦悬家的情况,那笔钱是贾梦悬母亲起早贪黑做衣服攒下的,是给贾梦悬的“大学储备金”。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像一块暖石,轻轻落在他冰凉的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贾妈妈的声音,接着是董嘉宁道别时的轻声细语。董嘉识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假装刚走到巷口的样子。董嘉宁抱着苹果和板栗走出来,看到他时愣了一下:“哥,你怎么来了?”
“刚好路过,就来接你回家。”董嘉识收敛好眼底的情绪,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伸手接过她怀里的东西,“跟梦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董嘉宁抿了抿唇,没敢提钱的事,只是小声说:“没什么,就聊了聊学校的事。对了哥,昨天金辰欲哥来家里送东西,说让你有空给他回个电话。”
董嘉识点头:“知道了,等会儿就打。”
兄妹俩并肩往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街角的老槐树旁,董嘉识突然停下脚步:“嘉宁,你等我一下。”他转身走进旁边的便利店,几分钟后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发卡走出来,递到她面前,“今天路过文具店,看到这个挺好看的,就给你买了。”
发卡是淡粉色的,上面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正是董嘉宁之前在文具店门口多看了几眼的那一个。她没想到哥哥竟然记在了心里,眼眶瞬间又红了:“哥,你别总给我买东西,你自己省着点花,还有金辰欲哥那边……”
“傻丫头,哥哥赚钱就是给你花的。”董嘉识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金辰欲那边不用你操心,我们俩心里有数。对了,还有件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她手里。
董嘉宁捏了捏信封,里面的纸币带着明显的褶皱,还有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夹杂其中。她心里一惊:“哥,这是……”
“是梦悬和她妈妈送来的钱,还有金辰欲刚转我的一笔,他说先给叔叔应急。”董嘉识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我知道你不想欠别人人情,也知道你心里的顾虑。所以这钱,哥交给你,你看着办。”
董嘉宁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你……你都听到了?”
董嘉识点了点头,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珠:“哥知道你心疼我,也知道你不想让自己的喜欢变得不纯粹。以前是哥太急了,总想着走捷径,却忽略了你的感受。”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是想把钱还回去,还是暂时收下以后再还,甚至是不想再靠近姚星遇,哥都支持你。我们一家人,还有金辰欲帮衬着,一起慢慢熬,总会熬过去的。”
董嘉宁握着信封的手微微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她一直以为哥哥不知道自己的不安,以为哥哥只会按照他的想法安排一切,却没想到他早已看穿了一切,还愿意把选择权交还给她。
“哥,那笔钱……我们先收下,等以后我和你一起赚钱,一定加倍还给梦悬她们和金辰欲哥。”董嘉宁吸了吸鼻子,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还有姚星遇,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靠近他,不是因为别的,就只是因为我喜欢他。”
“好。”董嘉识笑了,眼底的沉重终于散去了一些,“不管你做什么,哥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他没告诉妹妹母亲陈识梦去世的事,不是想隐瞒,只是觉得还没到合适的时机。等父亲董钊易的手术顺利完成,等这个家彻底安稳下来,他会带着妹妹去母亲陈识梦的墓碑前,告诉她,他们把家守好了,让她放心。
兄妹俩继续往前走,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们的身影。董嘉宁看着哥哥的侧脸,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她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依旧艰难,但只要有哥哥在,有金辰欲哥的帮衬,有朋友的帮助,她就有勇气走下去。
第二天一早,董嘉宁戴着哥哥送的发卡,揣着那个装着钱的信封,先去了贾梦悬家的裁缝铺。贾梦悬正在帮妈妈整理布料,看到她来,笑着问:“怎么这么早?”
“梦悬,这钱我收下了。”董嘉宁把信封递过去,又很快拿了回来,认真地说,“不过这是我借你的,等我以后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一定第一时间还你。还有,谢谢你和阿姨,愿意在我们家最难的时候帮我们。”
贾梦悬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跟我还客气什么?不过你既然要借,那我就收下这个‘承诺’了。等你以后赚了钱,可得请我吃顿大餐。”
“一定!”董嘉宁用力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拉着贾梦悬的手坐在缝纫机旁,指尖拂过那块米白色棉布,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梦悬,你说要是在这裙子上绣个小太阳,会不会更好看?姚星遇他……他好像挺喜欢小太阳的。”
贾梦悬挑了挑眉,故意逗她:“哟,这还没追上呢,就开始琢磨他喜欢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