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梧桐树叶的边缘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校园的水泥路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躁动与期待的节前氛围。高三的学业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人,但即将到来的短暂喘息,仍像一丝微甜的空气,悄然渗入这紧张的氛围中,让脚步都似乎轻快了些许。
然而,在高三(一)班教室这片方寸之地,一种更加微妙、更加私密的变化,正在无声无息地发生、发酵,其影响远胜于窗外的季节更迭。
姚星遇和霍明奕之间,那层仿佛坚不可摧的、令人窒息的绝对零度寒冰,似乎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地,消融了那么一丝丝。隔阂依然深重,壁垒依旧高耸,但那种剑拔弩张的、一触即发的、仿佛随时会碎裂崩解的极致紧绷感,悄然缓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更加暧昧不清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涌动、试探、回旋。
数学随堂测验的难度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期。函数与导数的综合应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教室里的空气也凝固了。只剩下笔尖急促或滞涩地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被刻意压低的、因焦虑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霍明奕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卡在了一道立体几何的辅助线添加上。题目给出的图形复杂,空间想象要求极高。他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划拉着,尝试了数个角度,却都徒劳无功。焦虑像细小的蚂蚁,开始啃噬他的耐心。他无意识地用中性笔的尾端,一下下轻轻地、却又带着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声响。
前排,姚星遇挺直的背脊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规律的敲击声像一根细针,穿透了他高度集中的思维屏障。他没有回头,甚至连转头的趋势都没有,但握着笔的指尖却微微收紧,白皙的皮肤下透出用力的骨节。他解题的速度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小的迟滞。
仿佛是他刚刚攻克了手头的一道难题,有一个极其短暂的间隙。他的左手自然地垂下,伸向笔袋,看似随意地从里面拿出一块干净的、方方正正的白色橡皮擦。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然后,他像是随手一拨,将那块橡皮擦拨到了自己桌子的外角,那个紧邻着过道的位置。橡皮擦的一半稳稳地留在桌面上,另一半则悬空在外,形成一个微妙而危险的平衡。
那敲击声戛然而止。
霍明奕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被那个突然出现在视野边缘的白色物体吸引了。他看着那块洁白的、边缘整齐的橡皮擦,看着它那挑衅般悬空的部分,然后又抬起眼,看向前方那个纹丝不动的、依旧专注于面前试卷的背影。整个过程,姚星遇没有回头,没有眼神示意,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像一缕极细的暖流,猝不及防地窜过霍明奕冰封已久的心湖。这不是施舍,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极其隐晦的默契?一种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可能理解的、关于过去某种共同习惯的无声回响?
他沉默着,心脏在胸腔里失去了节拍般胡乱撞击了几下。他伸出手,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默不作声地取走了那块橡皮擦。指尖刻意避开了桌面,更没有触碰到前方那人的任何物品。
橡皮擦冰凉的触感让他焦躁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丝。他用橡皮擦相对尖锐的一个角,在草稿纸上那个困扰他许久的几何图形上,尝试着划了一下那个他之前从未想到的角度——一条清晰的辅助线瞬间在脑海中浮现!迷宫的出口豁然开朗。
他迅速下笔,思路畅通无阻,很快解决了那道难题。
测验结束的铃声响起,大家纷纷交卷,教室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和桌椅移动的声音。
姚星遇起身,将自己的试卷交到讲台,然后返回座位收拾文具。他的目光极快、极其自然地从自己桌角扫过——那里空空如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最细微的波动都没有,收拾东西的动作也是一贯的冷静高效,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从未发生过的小事。然而,当他背起书包走出教室时,那脚步似乎比平日里略微轻快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
霍明奕故意磨蹭到了最后,等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他才站起身。他走到姚星遇的座位旁,停顿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块白色橡皮擦,将它轻轻地、准确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桌角那个边缘,一半悬空。仿佛它从未被移动过。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一次可能是巧合,但两人心知肚明,这不是。一种古怪的、小心翼翼的、建立在过去残存默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试探之上的无声桥梁,似乎在两人之间悄然架设了起来。脆弱得如同蛛丝,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语文课上,老师沉浸于李清照精妙的叠字运用和凄清孤寂的意境之中,声音抑扬顿挫。
霍明奕有些走神。窗外的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前排姚星遇的头发和肩膀上,勾勒出一层柔和的光晕。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衬得脖颈和侧脸的线条更加清晰白皙。他坐姿依旧端正,微微侧头听着讲解,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不同于往常冷硬的、近乎易碎的宁静感。
霍明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那片光晕中的侧影上,看得有些出神。那些复杂的愁苦词句似乎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这幅安静的画面。他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姚星遇像是骤然感受到了身后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不存在的,侧了一下头。那个角度,精准得只够让眼角的余光,勉强能扫到后排那个模糊的身影轮廓。
霍明奕的心猛地一缩,像是偷窥被当场抓包,一种混合着心虚和慌乱的情绪瞬间涌上,让他几乎是仓促地、狼狈地立刻移开了视线,猛地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课本上那排凄婉的叠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耳根不受控制地悄悄漫上一层热意。
而前排的姚星遇,在那个微不可查的转头动作之后,也并没有立刻将全部注意力放回讲台。他握着笔的指尖在纸面上停顿了良久,没有写下任何一个字。窗外的光线映在他清澈的瞳孔里,却似乎没有聚焦。仿佛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平息身后那道目光突然撤离后,带来的某种细微的、莫名的失落和波澜。
这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目光交汇与逃离,却被坐在斜后方的董嘉识,一丝不落地捕捉进了眼底。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细致地分析着两人之间每一丝气氛的变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然的弧度。这种缓慢的、自发的、不受控制的靠近趋势,可不是他乐于见到的局面。他需要做点什么,给这刚刚冒出一点嫩芽的、脆弱的默契,浇上一盆彻骨的冰水,让它重新冻结起来,并且冻得更深。
机会在下午的自习课悄然来临。姚星遇被英语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改一部分简单的课堂默写卷子。教室里很安静,大部分同学都在埋头刷题。
霍明奕正对着一道物理竞赛题苦思冥想,那是姚星遇最擅长、甚至拿过省级奖项的领域。题目涉及复杂的电磁场叠加和能量守恒,思维缜密度要求极高。他卡在了一个关键假设上,思路陷入僵局,无意识地又用笔尾轻轻敲着桌子,只是这次节奏缓慢,带着困惑而非焦虑。
董嘉识状似无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仿佛坐久了需要舒展。他踱步经过霍明奕的桌边,目光自然地落在他摊开的竞赛题集上,停留了片刻。
“啧,这题……”董嘉识开口,声音不高,恰好能让霍明奕听见,又不会过多打扰到其他人,“确实有点超纲,对综合能力要求很高。”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纯粹学术性的评价。
霍明奕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眼神里带着求解的困惑。
董嘉识仿佛没看到他的困惑,继续用那种平缓的、叙述事实般的语调说道:“不过这种题型,对星遇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他高一的时候就在这个领域钻得很深了,记得那时他还拿过省里的名次,挺厉害的。”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旧闻,语气轻松地补充道:“哦,对了,说起来……好像听说他后来转学,跟一次挺关键的竞赛失利有点关系?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圈子里的传言真真假假的……好像是受了什么不小的打击或者……外界影响?”
他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住了,没有给出任何确定的结论,只是留下一个模糊而引人遐想的尾巴。他微微蹙眉,做出一个略微惋惜的表情:“挺可惜的,本来前途挺好的。”说完,他像是完成了随口的闲聊,不再看霍明奕瞬间变化的脸色,若无其事地转身,慢悠悠地踱回了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书,仿佛刚才只是发表了一番关于天气的普通评论。
然而,这几句轻飘飘的、看似无意的话,却像几根淬了冰的毒针,精准无比地射入了霍明奕毫无防备的、最敏感脆弱的心脏深处!
竞赛失利?受了打击?外界影响?可惜了?
这几个模糊而关键的词语,在他脑海里瞬间爆炸,串联起所有不安的猜测和深藏的愧疚!
难道……难道姚星遇的突然转学,那次决绝的不告而别,冰冷的拒绝,一切的根源……是因为一次重要的竞赛失败了?而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受到了“外界影响”?这个“外界影响”……霍明奕几乎无法控制地,立刻将它与自己当时那些口不择言的、伤人的话语联系起来!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他那些混账话,打击了他,影响了他的心态,导致他竞赛失利,断送了前途,才不得不黯然转学的吗?!
一股冰冷刺骨的自责和恐慌,像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他刚刚因为那块橡皮擦和短暂默契而升起的那点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希冀和暖意。原来他不是仅仅伤害了他的感情……他甚至可能毁了他的前程?!这个认知像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刚刚重新垒起的一点点脆弱基石。
他猛地低下头,脸色煞白,手指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泛白到几乎要折断笔杆。胸腔里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到无法呼吸。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思考那道物理题,眼前只剩下姚星遇那双冰冷疏离的眼睛,而那冰冷在他此刻看来,全都化作了对他这个“罪魁祸首”的、理所应当的控诉和怨恨。
刚刚因为无声默契而建立起来的一点连接和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被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愧疚和绝望所取代。他觉得自己肮脏、可鄙,根本不配再得到任何原谅,甚至不配再产生任何靠近的念头。
班级大扫除,两人被分到了同一组,负责打扫教室最后方的卫生死角——那里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体育器材和旧报纸,灰尘颇厚。
当劳动委员念出分组名单时,两人都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整个过程沉闷得令人窒息。霍明奕几乎是全程埋着头,手里拿着抹布,用力地、近乎发泄地擦拭着一个沾满灰尘的旧鞍马的底座,仿佛要将所有的愧疚和绝望都揉进那些灰尘里。他不敢看姚星遇,甚至刻意避免出现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内,动作机械而匆忙,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我更不该近”的自我封闭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