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难有好雪。再晶莹的雪积在红砖屋顶、树干枝桠、被抛弃的鸟巢、人来人往的路牙,也只有晨起开门向外看的那一刻是美丽的。很快,冬日的太阳缓缓升起了,被冬天的寒气阻隔着,如同透过玻璃糖纸一般,暖意也是散漫的。不过这样的温暖依旧铺天盖地,洒在雪里,让它渐渐消融,从倾斜的屋檐、枝干鸟巢的缝隙、路边的下水道滴滴答答溜走,谁也留不住。
曲意被到处融化的雪水砸了好几下头,脑袋上一冰一凉,折回去找了一顶格纹报童帽戴上。他原是要参加同学读书会的,早早起来就出了门,路边人家都在自发扫雪,铲出一条条道路。行人渐次多了,各种脚印交叠着黑漆漆印在雪上,残雪斑驳。
读书会的主题也是雪,东西方各色文章诗歌摆在阅览室的长桌上,曲意兴致缺缺。长桌旁有个立式报刊架子,新一期《新海报》摆在最醒目的地方。曲意翻了翻,在夹角里找到了编辑部地址。《新海报》如今做大了,颇有几分刀笔吏的意思,在银行大楼上租了一层,借着银行的安保。凡来访者,都要验明身份。
曲意的这一次心血来潮的拜访没有成功,过了些日子拿着玛丽亚女校的学生证明再去,被告知主编外出采风。等到他考完试,拿着傅先生的签名,以校报的名义叩门,依旧被拒之门外,他这才回过味来,是吴八别不肯见他。
三顾茅庐,诚心诚意,报社同仁也有为这学生说好话的,但吴八别一再表明申家除了公事,其他事务万万掺和不得。
“越漂亮的越危险啊。”吴八别如是说。
此路不通,曲意只能另辟蹊径,当郑信驰再次来邀请他时,他表示要先去见识一下片场的拍摄方式,开开眼界再做决定。郑信驰大手一挥: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这些都还没有停工,你想去看哪个明星?”
曲意挑挑拣拣:“我都不认识呀,哎,上次演女王的那个姐姐好漂亮,可以去看她吗,我想要个签名。”
“你说唐梦啊,当然没问题,不过,”郑信驰稍有犹豫,“唐梦最近没有拍戏,她在排新年文明戏。”
曲意也不懂文明戏电影有什么区别,他只当去见世面。
四九天里,寒冬腊月,听说小少爷要跟同学出去玩,申公馆的管家、厨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郑信驰吃惊地看着一个端来一碗肉桂姜茶给他灌下去,一个监督曲意围好围巾,外套双排扣上上下下都扣好,脖子里还挂了一副兔毛手套,裤脚也要塞进麂皮靴子。临走前还往他头上扔了一顶呢帽。
郑信驰边开车边笑,曲意恼怒道:
“别笑了,再笑停车我不去了。”
“别,噗,不好意思,不是笑你。你知道吗,我妹妹喜欢西洋娃娃,她有一排柜子全是各种各样的娃娃,关节还会活动。你就跟她那些娃娃似的。”
“不许这么说我,再说我立刻跳车。”
“哎呦,我错了,小少爷,实在是你家操心得也太多了。”
“都是我哥让的,我也不想啊。”曲意状似烦恼。
提到申明简,郑信驰突然想起来:
“今天在你家怎么没看到申老师?”
“放了假我就很少看到他人影了,要么年终聚会,要么股东会,各种各样的会。”
郑信驰挑了挑眉:
“那你自由了嘛!”
曲意不置可否。
光华大剧院作为战后新建的剧院,占地面积大,建筑规模宏伟,象征着光明与新兴。它坐落在城郊,经常排一些新戏、外国戏。
郑信驰作为本地娱乐巨鳄的独子,直接刷脸把曲意带了进去。
椭圆剧场里正排着一出英雄史诗,观众席上零星坐着几人。舞台上的唐梦未施粉黛,曲意却能从她的一颦一笑里感受到妖冶魅惑。
郑信驰跟他咬耳朵:
“唐梦在演一个海妖,据说正式登台时会穿人鱼尾巴。”
曲意想象了一下:
“鱼尾巴怎么走路呢?”
郑信驰摇摇头,这种场景道具他没有研究过。
“谁知道呢,上映了我请你来看。”
整场排练很顺,但有大段大段生僻的长句子,既像念咒,又像吟诗,时而又啊啊噢噢唱了起来,曲意看得云里雾里。
总算捱到结束,郑信驰带他去后台见人,刚要掀开帘子,曲意耳朵一动,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赶紧拉住郑信驰,躲在帷布后面,挑开一条缝隙向内望。
“那不是——”
曲意捂住郑信驰的嘴,郑信驰识相地点点头用气声说道:
“那不是申老师吗?”
申明简倚坐在化妆镜前,唐梦坐在化妆椅里,两人在交谈着什么,曲意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