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亲戚向来是大事，公馆里各处扫洒除尘，更换一新，小厨房忙得热火朝天，为派对输送新鲜糕点瓜果、各色茶酒果汁。

大厅里的人或坐或倚或站，倒也不显拥挤。一位梳大背头、留八字胡的男士饶有趣味地四处瞧着。

申府这次举行的派对规模不大，申家二房来得齐全，二老爷携夫人皆是着新式正装出席。这位二老爷许是岁数上来了一些，戴了一副圆眼镜，腰围也涨了起来，显得慈眉善目。夫人同他有十分的夫妻相，两人往那儿一坐，倒似两尊菩萨。身后立着的公子申雪臣收拾得也精神，但自从黄姨娘弃他而去，他便平添了几分郁色。

二老爷平日里瞧见申雪臣这情种做派就嗤之以鼻，如今在大房这里，又当着几家合作商代表的面，他依旧哭丧个脸，直叫人恨铁不成钢：

“你拿个酒杯乱晃什么，当心些，酒都要晃荡出来了！”

申雪臣闻言，将杯中洋酒一饮而尽。这酒本是香甜果酒，他囫囵吞枣，酒液直滑入愁肠。

夫人忙拍拍老爷的手背，从中调和道：

“罢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当心叫人家笑话。”

二房这里愁云满天，另一头却十分热闹。点心桌边上围着几位申府旁系的年轻太太小姐们，有着织锦旗袍的，有穿倒大袖套装的。若论起辈分来，这位是那位的表嫂，那位是这位的堂妹，朝上数数，总之都有姓申的。她们的或先生或父亲或兄弟都在公司工厂里担任要职，因而受了邀请。点心桌畔时而传来几声笑，时而又见低声下去咬起耳朵，叫八字胡先生忍不住要朝前走上几步，侧耳过去。

“家兄说，此次晚宴是为了那位小少爷办的。”

“我妈也是这么说的，据说这位小少爷长得俊得很呢。”

“我家小妹在玛丽亚读书，上个礼拜我去接她放学，倒是在学校门口远远见过一面。”

“呀，小少爷如今在玛丽亚读书么？可惜我毕业得早了。”

“咦？少爷？明简少爷？他不是早就从战场上回来了？怎么还去读书了？”

“啊呦，你耳背啦，小少爷呀，明简少爷是大少爷呀！”

“那哪来的什么小少爷啊？”

“不就是姓曲的——”

不等说完，八字胡先生的窃听就叫人发现了，他被姑娘太太们横斜一眼，只得讪讪装作拿起一块蛋糕，在众女眷的注目礼中走到一旁。

“吴兄！”

吴八别正将蛋糕放到嘴里，他那八字胡随着咀嚼一翘一翘，他看清来人，忙掩面将口里咽下去，朝对方拱一拱手：

“蒋老板！”

来人正是平安米行的掌柜蒋化天，他身旁还有一位身着西装，端正打着领带的书生似的人物。蒋化天替二人做介绍：

“吴兄，这是我外甥，梁济川。济川，这位是《新海报》的吴八别主编。”

吴八别略一思索，道：

“济川兄，可是就职于联大？”

梁济川点点头，寒暄道：

“久闻吴主编大名。”

吴八别虽然是八卦记者出身，但在战期，他义无反顾冲上前线担当战地记者。战火结束之后，他以行军途中累积的人脉拿到各种动向的一手资料，无论是经济还是政治版块，都堪当报业风向标。他常年习惯于察言观色，吸纳诸多信息，因此，今日突然受邀来申府，也忍不住要将大厅内的各种人物一一看到眼里。至于梁济川此人，一则其乃海归人才，现在担当联大数学系主任；二则，也是更广为人知的，他乃申大小姐，申明优的未婚夫。

吴八别原以为今日是一次普通的派对晚宴，可能是申家要宣布近期达成的合作关系，需要他来在报纸上造造势，现在一看，他发现来人基本都是申家的远亲近邻，并无一般合作商家。

“蒋老板，可知今夜是要做什么？”

蒋化天也只当是一次普通的聚会，他乐呵呵的：

“申府好久未曾举办宴席啦，如今好不容易热闹一回，听说特地请的明月楼的白案师傅来操持，我等有口服啦。”

吴八别道：“之前申少爷回来似乎也不曾办过。”

“明简那时候身体状况不大好么，也不好办的。”蒋化天道。

梁济川笑了笑：

“明优原本想请人聚一聚的，不过明简不愿意兴师动众。”

吴八别抹了抹胡子：

“我和申少爷在达菲曾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和平了，倒难得一见了。”

达菲曾是一线阵地，战火收紧时，诸多队伍曾在达菲汇合。

梁济川朝吴八别身后一瞥，他抬头示意道：

“我想今日二位就有叙旧的机会了。”

吴八别转身，看到申明简正走下螺旋楼梯，他剪短了头发，身穿一套牙白亚麻西装，朝来宾露出得体的微笑，与当年如同从血池里滚过一遭的煞神模样截然不同。申明简刚走过旋弯处便停下来，朝上方伸出手。众人翘首望着，就瞧见一条纤细的胳膊将自己的手递到申明简的手里，由他牵着走出来，很快露出庐山真面。

先是穿着半筒袜的脚上踏着一双棕色牛津鞋，再是一身玛丽亚学校夏季靛蓝海军领配廓形短裤的校服套装，最后是一张玲珑的面孔与一头蓬松的蜷曲短发。许是由申明简牵引着，面对陌生的众人，这个少年毫不露怯，也同样微笑着，用小鹿似的诚挚的眼神滑过人群。每一个同他对视的人，都会觉得他在无声地与自己打着招呼。

申明优“叮叮叮”敲响酒杯，人群便安静下来，她也一齐站到台阶上，同他二人并肩：

“感谢大家于百忙之中前来赴宴，申氏此番能成功融资，度过难关，都与各位的努力和帮助离不开关系。今天是家宴，请各位万万不要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