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向来聪明,往往能猜中人心,恰如当夜一语道破我所言的喜欢纯粹是谎话。”
“只可惜你始终无法反照自己的心思,也许是不愿意。世间上无论男女,谁若爱慕谁,会想方设法地了解对方真正的信念,乐意与之踏入同一条道,但这些……”
萧敬暄接住话,看似平静地说下去:“但这些在我与他之间,根本未曾存在。”
何清曜静了静,接着问下去:“这铜币到底怎么来的?”
那边又无声了,火焰静默摇曳,仿佛晃着难以言叙的心事,他便笑了笑:“不想提就算了。”
耳后的气息温暖如春,跟沙海之夜的寒凉相比,那般微弱,却那般明晰。
萧敬暄摩挲钱币,启唇流泻的语声甚为平和:“那年还在大勃律时,他说想向危家提亲,苦于积蓄微薄,不足以供三书六礼。义兄岑参军家资亦不厚,况且何来颜面开这个口?所以他想托我先与姨父说和,望能稍留转圜……”
话语顿住,何清曜将唇贴在他耳后,温声催促:“继续说,我听着的。”
“我自然得答应,随后笑问他:如果事成,以何酬谢?他将不知哪里捡来的古币硬塞给我,说就当做媒的谢礼了。”
夜极深,深得一弯玉钩也浸了墨色的暗,萧敬暄依然讲得平缓,暗如天色的眼里仿似全无悸动:“逃亡路上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才发现它竟也被带出来。我本打算扔掉,就跟抛开过去的经历与身份一样,谁知……就这么莫名地留到现在了。”
何清曜久久未言语,话再出口,问的是一桩看似无关的事情:“你待你那个妹妹很好吧?”
萧敬暄微不可察地点点下颌:“我视小容如胞妹,而他……对小容情意匪浅,即便身处乱世,也一定能好好保护她。”
明教弟子喟叹:“我以前便想过,以你的个性,即便当初怀那心思,即便相隔千里,他害你至这步田地,你绝无可能轻恕。但最后你却选择栖身于恶人谷,果然还存了旁的顾虑。”
那人怔怔地坐着,似一时间心头空空,说不出任何话来。然而又过一晌,记忆里极力模糊的当年,却又鲜明地翻涌起来。
“除此以外,堂弟与一干同袍之死确是我亲手所为,这些都……无法辩驳,更不知今后如何面对。”
“直至听闻父亲的死讯,虽然不知细节,但我清楚必是因……”
“我开始真正地痛恨他,也真正地痛恨自己……”
萧敬暄猝然停住话,何清曜知他此刻的满腔乱意,只是静静搂着人。
月夜良宵,总提伤怀旧事,未免悲凉,碧眼里灵光跃动:“阿暄,他们都死了,已经不再与你有任何关系,活下来的人只有你。”
“说句没良心的话”,何清曜嗤一嗓子:“也许有来世,但终归是下辈子的恩怨,为何不先好好过完今生呢?”
萧敬暄片刻不言,转口兀然问:“你叛教后,也这么想?”
回答很快,但语调比之前添了一丝郁郁:“差不多,你如果问我难过吗?当然有。但如果问我后悔吗?其实从出手的那一刻,已经谈不上后悔了。”
他将下颌搁在前面那人的肩头,口吻淡淡:“那时我明白自己和师兄要活,必然对面的同门得死。人心,人心……在我看来,人和心完全是两种东西。心是本性,人只是躯壳,心选择的永远是最纯粹、最没有羁绊的。”
“所以你烧掉了教门纹身?”
何清曜笑笑:“反正回不去,还不如干脆抹了,瞧着不碍眼。从此我是我,不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好好为自己活着。至于死去的人,我无法令他们复活,补偿只得给他们亲人。但若非要以死谢罪,我并不甘心,何况既实行当初的决断,说懊悔也太虚伪。”
“听起来非常无情。”
何清曜轻声说:“没办法,这就是我的本心。好比现在我等你想清楚,也是本心所选,你倒不必太压在心头。”
那人仿佛叹息了,也可能是夜风低啸中的杂声:“你分明就要我搁在心上。”
何清曜嘴角浅浅一勾,笑意显得极其单纯:“也得你自己甘愿呀!”
他咬一咬前方人的耳垂,不重,并无痛感,对方仍略微一颤。
“我是过来人嘛,你经历的虽不能完全明白,倒能体会几分。既回不了过去,实现不了当年的心愿,不如放眼将来,总有新的愿景出现。剩下的……下辈子再说喽!”
萧敬暄眺望天穹,北斗七星未被月辉掩盖,依旧熠熠生辉。
白昼行路依日光,暗夜旅途由星相。身处景况有差,指引所仗不同,何清曜所言是对的。
可他唇边苦涩一笑:“今生未完,哪会想到来世?即便存在,倘若再遇父亲,我……”
萧敬暄倏然止声,安静地揉了揉额角。何清曜眼视篝火,若有所思地说:“提起你父亲,我一向觉得……”
萧敬暄聆听一阵,见他兀地不言,回头望一眼:“觉得什么?”
明教弟子斟酌词句半晌:“你每每讲到与他有关的往事,我始终感觉不出你们像父与子,倒仿佛……圣墓山上被朝圣信徒虔诚膜拜的明尊。”
那厢果然沉默了很久,萧敬暄轻声回应:“我很敬仰父亲。”
“我知道,正直、严明、无私、果敢……总之他是一个好人、一位英雄,可他独独做不好你的父亲,或许应该说不适合。”
萧敬暄容色一沉,但转眼又低低发笑:“和你双亲一般成日撕打就合适?”
何清曜撇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何况我早晓得爹娘的德性,又不当他们是圣人供起来!”
“圣人……”
萧敬暄缓慢地说出这两个字,出神片刻才回应:“但你也敬爱自己的父母。”
敬爱,敬仰,听起来相似,实则不同之处甚多。
明教弟子微微一笑,慨叹道:“当然啦,他们对我很好,虽然教的全是不大厚道的伎俩。我爹生怕儿子将来吃亏,让我从小就精通不少偷奸耍滑的世间门道。我娘督促我学理账,说只要算得清楚账目,断不会成傻子被人骗财,还可以反过来骗别人的钱……旁的不提,如果像你那样被成天拿着道德文章来管束,我早就发疯到砸墙拆梁,搞不好还要放火烧屋哩。”
萧敬暄轻笑:“你若是我,恐怕早被父亲家法严惩后逐出门庭了。”